刘生峰平反记——感谢恩人胡耀邦
近日,深圳作家赵倚平先生发我一篇万言长文,介绍胡耀邦平反冤假错案过程中较早的一案,我读后颇有感慨。现摘要展示如下:
刘生峰是陕西省长安县细柳公社南三角村人,生于1936年,父亲名刘余。刘生峰小时候缺吃少穿,一件衣服8个孩子轮流换着穿,全家盖一条被子。母亲从来就没有闲过,总是不停地劳动,纺线织布。家里磨面,借别人的牛,面未磨完借主把牛拉走,就自己推磨,后来家里才养了一头小牛。1949年以前,全家9口人,土地不到13亩,租种了6亩。只有一头牛,一间半房,半间牛棚。土改时定为贫农,又分得土地3亩7分。哥哥刘甲鼎和弟弟刘生茂先后参军。刘生峰在1950年代考入陕西师范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咸阳机器制造学校当数学教员,1960年加入中国共产党。
然而,1964年,他家却由贫农补划为地主,家庭财产被没收,遭遇巨大灾难。
背景是四清。1964年长安县被确定为陕西省“社教”工作的重点县,刘澜涛亲到长安县蹲点。当时对长安县的判断是:在政治上“各级领导权三分之二不在我们手里”,“民主革命不彻底,土改不彻底,镇反不彻底,漏掉很多地、富、反、坏分子”,组织上“严重不纯,从长安县委以至各区、社、队很多单位已经烂掉或基本烂掉,是漏划地富或各类坏人掌权”。该县在运动中补定地主、富农成份达2724户,新划定地、富、反、坏和贪污盗窃分子、投机倒把分子2366人,关押批斗2621人,受处分党员2400人,运动结束时,全县各类分子总数达4867人。落实政策时,这些人中的94.7%都属于冤假错案。刘家便是其中的一户。
刘生峰的哥哥刘甲鼎1956年从部队复员,在南三角村任西队队长,他在工作中得罪过一些人,同村的翟家和他家结下了仇怨。南三角村工作队恰好依靠翟某为“社教积极分子”,把刘甲鼎定为“四不清”干部,对他批斗、体罚、毒打,他父亲刘余则被戴上地主分子的帽子。
刘生峰此时在咸阳教书,不常回到长安老家。1964年底,刘生峰在路上碰到大哥刘甲鼎,大哥给向他诉说冤情,并透露出有自杀的念头,给刘生峰交待说:“我死后把我的男孩养大。”
这时,胡耀邦到陕西代理省委第一书记。他了解到陕西“社教”运动中的极左倾向,忧心如焚,提出“三个暂停”:抓人除了现行犯以外,暂停一下;夺权暂停一下;“双开”停下来。对于补划地富成份,他说:“民主革命补课,怎么补法?不是说我们民主革命不彻底吗?将来究竟补划多少?我的意见,坚决执行‘二十三条’,就是十几年来老实劳动的,没有做坏事的,不要补划了。”1965年1月24日,胡耀邦到西安交通大学作报告,批评某些地方在斗争的时候打人,说“任何时候都不许打人、骂人”。会后,学生们把胡耀邦围了起来,问起有关“社教”的一些问题,耀邦把前几天他在省委工作会议上的看法大略说了一下,并说,党员可以按照组织原则向党组织反映社教情况。当时,咸阳机校正好派刘生峰去听胡耀邦报告。他回来便给学校党委写了一封信,反映长安县南三角村社教工作队偏听偏信,希望能引起上级领导的重视,纠正运动中的偏差。校党委把这封信转给了长安县社教工作团。工作团把信转给了被检举者本人。
社教的夺权已经结束,翟某当上了贫协主席和支部书记。
1965年4月底,工作队来到学校,要求刘生峰回村作检讨。在村里召开的贫下中农大会上,工作队员质问他“为什么要写信攻击社教工作队?为什么要攻击工作队依靠的对象?”刘生峰说:“一个党员通过党组织写信反映工作队的问题没有错。”对方说:“你家现在是地主。”刘生峰抗辩说:“我家为什么会突然由贫农变为地主?我爸病了,我妈生小孩,请老孙就是帮我家收了个把月庄稼,这是“穷帮穷”,怎么能是剥削?你们捏造事实,打击报复,这是党纪国法不容许的。”工作队强行把他送回学校,对学校说,刘不但不检讨,还坚持反动立场,为地主家庭辩护。校党委听信了工作队的一面之词,立即给予刘生峰停职反省处分。
刘生峰怎么也想不通。他多次向校党委提出请求,要求派人调查实情,甚至写血书以表心志。他的合理请求,被看作是替地主家庭翻案。1965年8月,校党委开除了刘的党籍。刘不服,开始向上级党委申诉。当年10月,他被学校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开除公职,送回家乡监督劳动。
1966年初,刘生峰悄悄赴京申诉。问题非但没能解决,回来后还受到加倍的虐待凌辱。1966年7月,他再次进京告状。中共中央办公厅一位秘书接见了他,劝他不要哭,并说:“我们要求省委重视你这一问题,并将调查处理结果报告中央。”省委办公厅接到中央指示后,要求咸阳市委和咸阳机校党委调查处理。
这时,翟某得知刘生峰告状回来了,把他叫到大队办公室,命令他跪下交代罪行,继而拳打脚踢,打得他血流满面,翟又让人把几十斤重的树根用铁丝吊在刘的脖子上,铁丝勒进肉里。
刘生峰并不屈服。1967年7月,刘生峰第三次进京申诉。中共中央、国务院联合接待站批给陕西省支左委员会,省支左委员会批给咸阳军分区,咸阳军分区又转给咸阳机校学生组织大联委。大联委组织学生到村里进行了半年多的调查。认为,这是一起冤假错案,应予彻底平反,并于1968年向咸阳军分区上报了有关材料。调查期间,刘生峰没办法待在村里,就暂时住在学校。工宣队进驻学校,让他先回家中。不久,翟某哥哥的内弟姚连蔚当上了中央候补委员,省总工会主席。翟某有恃无恐,对刘生峰和刘余多次批斗、打骂,施以肉体摧残。
1969年10月28日,刘生峰被五花大绑,从批斗会现场直接押进了长安县看守所。翟某整了他的材料,说他大搞翻案活动,军管组据此判他有期徒刑七年。判刑后,刘被押送到西安沙坡新安砖厂劳改。一年后,转到陕北南泥湾姚家坡农场继续劳改。他九死一生,直到1976年10月才刑满释放。
服刑期间,大哥刘甲鼎,也因为“为地主家庭翻案”,被判处五年有期徒刑,投入监牢。
大弟刘生茂,1965年5月,在要被提拔为团副政委时,翟某给部队写信,说刘家是地主成份,刘的大哥二哥都被处理,使刘生茂的提拔被取消。1968年转业到西电公司变压器电炉厂工作。1970年5月,厂里拟提拔他为党委委员兼组织部长,因翟告状,还是受到了影响。
二弟刘生华,因为家庭成份的变故,找不到媳妇,给人家当了上门女婿,郁郁一生。
三弟刘生毅因为家庭成份,找不到媳妇,做工时不慎意外死亡。
刘生峰的妻子王淑琴,是西安丁家桥小学的教师。1965年4月,翟某赶到学校,宣扬王淑琴婆家是漏划地主,要求学校批斗王淑琴。几天后,翟带着一伙人闯进王和丈夫刘生峰住的房子,强行拉走大立柜、竹床、箱子、蚊帐等。后又要求王与刘生峰离婚,王不从,翟就向学校反映说王包庇地主家庭,和反革命丈夫同流合污,不适合当人民教师。王淑琴后来也被学校开除团籍、开除公职,把城市户口迁往农村。在刘服刑期间,翟还阻挠王去探监。
刘生峰的妹妹已和一个军队干部订婚,因家庭成份变为地主,被退婚,在精神上遭到巨大打击,致使精神失常。
刘生峰的二女儿刘小娥小时候被批斗场景恐吓,受到刺激,精神失常。
在风雨飘摇、朝不保夕的情况下,刘生峰三女儿刘小兰未及满月时,刘生峰与妻子商议,忍痛把女儿送给了别人。
内弟王秉杰在水泥厂当轮换工,因刘家的地主成份影响,不能如期转正,直到刘家平反后才转为正式工。
咸阳机校同事靳思坚,在刘生峰生活困难时,送了他5斤粮票5元钱,被认为划不清阶级界限,也被打成现行反革命。
刘生峰刑满出狱出狱后,不想回老家,选择在农场就业。这时粉碎了四人帮,大环境开始出现变化。他向农场请假,到西安找到曾经为他仗义执言的同学李仿。李仿说:你当年是听了胡耀邦在交大的讲话,写信反映情况落难的。现在胡耀邦是中央党校副校长,你可以去北京找他。
刘生峰茅塞顿开,他们一起拟好诉状,刘生峰便准备去北京。1958年他在陕西师大上学时,担任团支部书记,胡耀邦在西安医学院接见团干部,曾在他的一个笔记本上签名。于是他带上这个本子。到了北京。找到中央党校,传达室同志问他找谁?他说找胡校长。问你认识胡校长吗?他把胡耀邦的签名拿出来。于是,传达室的同志拨电话,然后告诉他说胡耀邦不在。刘说:他的秘书在吗?传达室的同志说,刚才就是他的秘书接的电话。于是又拨通电话,让他去找胡耀邦的秘书陈维仁。陈维仁热情地接待了他。他递上了申诉书,含泪诉说了自己的案情,并呈上了当年的“判决书”。陈维仁当下拍案而起,气愤地说:“反映问题,怎么判刑?根据这纸判决书,就可平反!”这时,一辆车开过来停在办公室外面,胡耀邦同志下了车从外边急急忙忙进了门。陈维仁告诉耀邦说,这是陕西的一个教师,是来找他申诉冤案的。胡耀邦听了亲切地握住刘生峰的手说:“你好!我正忙着,有什么事给维仁同志说,他会给我汇报的。”说完,找了个文件就出了门,坐上车匆匆离开了。
刘生峰10月23日把申诉书交给陈维仁,台头上写的是:“尊敬的胡耀邦校长、呈华主席和各副主席”。第二天,胡耀邦就批示:“此件可不转华主席和各副主席,直送李瑞山、于明涛同志阅处。”
胡耀邦批示
10月30日,李瑞山接到胡耀邦的批示,当即批示:“由省法院派人牵头查,咸阳地委和长安县委查清处理。”在场的省政法委书记于明涛也说:“赶快查。”
省高院刑二庭庭长闫曾德率员进驻南三角村,重新调查此案。两个多月后,水落石出。
1978年3月1日,长安县革委会对刘生峰正式下发了平反决定,认为:对刘生峰家原补订地主成份的主要事实失实,是一个错案。因此,撤销1965年社教时给他家补订的地主成份,维持原贫农成份;对刘生峰刘甲鼎由原法院撤销原判,彻底平反;恢复刘生峰的公职和党籍,经济上赔偿损失。刘甲鼎补偿经济上造成的损失。给刘余摘掉地主分子的帽子,恢复公民权利,妥善处理善后工作。王淑琴恢复工作,补偿一定损失;原没收刘余家的财产酌情退还。
长安县领导郑明仿主持平反大会,公开宣布平反决定,由此推动了当地冤假错案的复查平反工作。
咸阳机器制造学校接到长安县主送的平反文件,即派党委副书记詹宝安到长安接刘生峰回校。学校专门召开了平反大会,宣布为刘生峰彻底平反,恢复公职和党籍,补发工资5000元。
1978年4月,劫后重生的刘生峰,带着大枣和核桃,再赴北京,感谢恩人胡耀邦。他找到中央党校,陈维仁接待了他,告诉他说:耀邦同志知道你平反了,很高兴。他当时还说,为什么推一下动一下,不推就不动呢?还有几个人的问题,我主张专人负责,查一个,就解决一个,使官僚主义无法推脱。刘生峰还想见胡耀邦一面。陈维仁说,耀邦同志现在去了中央组织部,你一定要见他,我也可以安排一下,过几天他要来中央党校讲话,讲完可以见一面。刘生峰便在中央党校招待所住了下来。谁知过了两天,陈秘书告诉他:耀邦同志最近感冒了,来不了党校,报告让马文瑞来作。刘生峰于是离开了北京。
这时,胡耀邦正以超凡的魄力,在全国范围推动大规模平反冤假错案。而刘生峰的平反,则是胡耀邦担任中组部长前推动的一个案例。
刘生峰平反后,先在咸阳机校任教研组长,后调入西安,任陕西省工业管理干部学院教授,教研室主任。他始终不忘胡耀邦的恩德,曾带着家人专程去江西共青城胡耀邦陵墓拜谒。前几天,我在西安,还和耄耋之年的刘生峰一晤。
来源:丁东小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