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靖:我的邻居,耀邦叔叔的窘迫
作者简介:刘靖 ,曾用名刘五一,1969年下乡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后调入燃化部石油公司工作,曾在中国社科出版社和外贸进出口等公司部门供职,期间在以色列工作生活多年,现已退休,定居北京。
朋友转来博物馆的文物:1954年,我国首次发行的中青社股票,174万元,常务董事:胡耀邦、邵力子、刘导生
1952年我们父亲刘导生从上海华东局调北京,任团中央书记处书记,与耀邦叔叔共事达5年之久。
那时,团中央的书记们都住在北京东城区大甜水井胡同一个大院套几个小院的住宅里。对那儿的所有印象,是罗家大哥哥告诉的,我小时坐在小竹车里,耀邦叔叔儿子胡德平推起我在院子里疯跑,吓得我手抓竹车满脸通红。幸而大人出来干预:看把人家孩子吓的!
五十年代耀邦叔叔(前中)率团访苏,父亲(照片左侧)随团出访
五十年代,团中央院子里的住户都很亲密,耀邦叔叔最年轻,身材不高,很多人都叫他小胡。以致很多年文革后期在青岛,父母邂逅耀邦叔叔,母亲脱口而出:小胡、小胡,被父亲制止:小胡也是你叫的?耀邦叔叔却毫无愠色,一如当年的邻家叔叔。那时耀邦叔叔已恢复中央的工作了。
耀邦叔叔作风简朴深入,八十年代他到贵州黔西,为了老少边穷地区的发展搞调研,不向地方打招呼,不搞前呼后拥。年过七旬的耀邦叔叔三去贵州,看到贵州的百姓很多仍一贫如洗,在大会上指出,贵州省人均收入全国倒数第一,我们党员干部一要向上攀登,二要向下深入,加强调查研究,密切联系群众,为民众脱困想方设法。
大年三十,耀邦叔叔在布依族山寨看望农民,在农民家吃的年夜饭。随后耀邦叔叔又去黔桂交界一水电站慰问建设者,当晚他发烧三十八度七,大年初一又高达三十九度,幸亏医生的治疗他才退烧。过年期间,耀邦叔叔考察了云南、广西、贵州贫困地区。他大声疾呼领导干部要经常到群众中去,到基层去,进行调查研究,考察访问,解决问题,密切上下级关系和群众之间的联系,要形成风气。
粉碎“四人帮”后,胡耀邦叔叔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发动者和推进者,针锋相对“两个凡是”,旗帜鲜明。法学家郭道晖说:“胡耀邦主持的大平反是中国宪政的一次闪光。平反意味着对人性、人权、人道主义复归,对民主法制价值的尊重,是一次思想解放运动,是文革后的平地春雷,石破天惊,是否定两个凡是的伟大实践,仰之弥高,钻之弥坚。”
直面历史的错误,启动纠错机制,这是伟大文明的启航。
耀邦叔叔说,容得下反对的声音才叫社会,忍不了不同的声音那是朝廷。我们是执政党,如果连群众一点意见都听不进去,都视为反党,颠覆政权,又怎么领导好、建设好这么一个大国呢?他曾检讨自己说“我也有错误。开除少奇同志党籍我也举了手。当时只有陈少敏同志没举手,她才是真正的硬骨头”。
早在六十年代耀邦叔叔到陕西工作,他就说,只有生产不断发展,才能谈得上大好形势”。这在当时是与党内一些思想相左的,被批“只抓粮棉油,不讲敌我友”。从团中央转到省委工作,他扎扎实实学经济,提倡修路,允许农民搞小商品交换等等。
1984年,廖仲恺之女廖梦醒被批准享有副部级待遇,主持中央工作的胡耀邦说:“廖家在中国历史上是个很特殊的家族,老一代的人已经没有了,这一代廖承志去世,只剩下廖梦醒了,应该善待她。”
父亲是三十年代毕业于北京大学的青年干部,五十年代最初在团中央的几年,他经常率代表团去苏联等东欧国家访问开会,一时风光无两。
中苏蜜月期,耀邦叔叔(前中)与苏联朋友(父亲在耀邦叔叔左后)
1954年,父亲作为团中央的代表出席了全国人大,并选为预算委员会委员。会议进行中父亲被叫出去,通知他停职检查他被捕的事情。父亲陷入深深的苦恼中。妈妈也懵了,不知怎么帮父亲。
耀邦叔叔来到家里,和妈妈并肩坐着,劝慰她正确对待,并嘱咐母亲照顾好父亲。妈妈很受感动:请组织上放心,她会帮助父亲共度难关。
父亲后调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社科院前身),我印象里他一直因历史问题郁郁寡欢。文革后,在耀邦叔叔亲自过问下,父亲的问题总算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耀邦叔叔是个旷达的人,心里装的是工作,是人民,不计较个人得失。五十年代初的团中央书记处,书记们都是从各省调进来的,年轻,大家在耀邦叔叔领导下,说干就干,生龙活虎。
1952年8月23日毛泽东主席接见共青团中央新当选的书记处书记等团中央负责同志。团中央一届三中全会增补胡耀邦、刘导生(右三)、罗毅、许世平为书记;高扬文、杨述、欧棠亮、胡克实、张泽为候补书记
那时,团中央的书记们都居住在北京东城一个大院里,中午饭有炊事员准备。下班后,领导和家属们三三两两到食堂吃饭,谁也没想到按职位高低排顺序,捷足先得很正常。
大家都吃完饭了,炒菜也吃完了,没人顾及是否还有人没来,还需留菜。耀邦叔叔总是姗姗来迟,他经常废寝忘食,饭桌上光光的,只剩下一瓶循环使用的辣椒酱。他用辣酱拌着米饭,匆匆吃完返身去办公。
我问妈妈为什么没人给叔叔留菜,她支支吾吾,好像那时不兴照顾上司,留下巴结领导的话柄。于是,耀邦叔叔只要“饭点儿迟到”,就是固定菜谱:辣椒酱。这样的高级干部,这么质朴的作风,怎么不值得我们的干部学习?辣椒酱拌米饭这事放到现在,想都不要想。
榜样的力量是灯塔,照亮了我们后人。
朴素是耀邦叔叔的底色,星河不问赶路者,岁月不负有心人,风是你的歌,云是你脚步,耀邦叔叔是也。耀邦叔叔到了哪里,哪里就有热度,就有爽朗的笑声。
五十年代末妈妈买了些棉花,进院门正好撞上耀邦叔叔,叔叔毫不留情,大声说,你买棉花,不知道现在搞统购统销?妈妈委屈:我小女儿上幼儿园,老师让做新的小棉被、小褥子,叔叔不说话走开了。
记得七十年代,妈妈带我去看李昭阿姨,四合院很干净,室内陈设整齐简单。妈妈和李昭阿姨相谈甚欢,我去卫生间,看到马桶水箱上摞着一打裁成小块的黄草纸,我想,我们很多家都用卫生卷纸了,耀邦叔叔家怎么还用这么差的卫生纸?
我的一个朋友去耀邦叔叔家请示工作,正值暑热,耀邦叔叔同访客坐在院子树荫下的小马扎上,手里还拿着一把蒲扇纳凉,就这么把工作谈完了。
我们都听过八十年代耀邦叔叔胞兄耀福来京城的故事。耀福没买到火车坐票,就坐在车厢过道,被来回走动的乘客挤来踩去。乘务员见耀福穿戴破旧,像个盲流,上前查问。看了介绍信大吃一惊,“你是胡总书记的哥哥?”耀邦叔叔辞世,湖南老家的乡亲们送挽联:“国中有典范,两袖清风作赤子;天下无先例,一代皇兄是农人”。
妈妈还告诉我一件事,让我百感交集。耀邦叔叔老家是农村的,老家人来京,总是带一些谷物之类的土特产,耀邦叔叔夫妇就往人家兜里塞钱,这可是个无底洞啊。有时还要管来人食宿和车票,久而久之,耀邦叔叔本不富裕的家庭经济困难起来。一次,耀邦叔叔把子女都叫回家开会,说你们的妈妈身体不好,你们一人出一点钱,给你妈妈订一瓶牛奶。一个共产党的高级干部,生活窘迫至此,令人难以置信。
耀邦叔叔在陕西工作的1965年,富民政策使全省粮食增产55亿斤,成绩斐然。张爱萍陪叶帅到陕西,张深情地说:“陕西肥了,耀邦瘦了”。
八十年代后期父母在青岛邂逅耀邦叔叔
五十年代后期,父亲调学部(社科院前身),全家搬美术馆东街,离开耀邦叔叔和大甜水井大院的邻里们,我们真依依不舍。文革后,父亲被任命为社科院科研局的副局长。耀邦叔叔闻讯,先后商调父亲去北大或上海,父亲婉言谢谢,后来去了北京市委。
文革时,团中央首当其冲,三胡(胡耀邦、胡克实、胡启立)被批被斗,低头“认罪”。泰山压顶之时,我们都担心耀邦叔叔他们被压垮。文革几乎对所有干部都是一场心灵的淬炼和肌肤的考验。他们被批欲加之罪,低头认罪、弯腰曲背,抄家,忍受拳脚交加,他们默默忍受,如果他们想解释、争辩,造反派皮带足以让你闭口。现在,有的年轻人对十年浩劫念念不忘,我们要大声疾呼,警惕啊,历史的车轮不可倒转!
李昭阿姨同我父母在颐和园
妈妈近100岁时翻衣柜,抚摸着一块羊毛方巾,说是李昭阿姨送的,问我要不要。我见方巾又厚又大颜色老气,不实用,就没拿走。我想睹物生情,放在家里留作纪念也好。妈妈对耀邦夫妇感念之情,地久天长。
我们姐妹也曾是团中央的后代,抚今追昔,我觉得耀邦叔叔站在山巅的高处,当我们抬头仰望,顺着他坚毅目光,铿锵的步履,我们找到了方向,找到了精神家园。
“寻寻觅觅,点点滴滴,咋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梧桐更兼细雨,满地黄花堆积”(摘李清照)。1989年4月,胡耀邦永远离开了这块土地。我在电视里看到追悼会现场,李昭阿姨举着双手向人群致意。家人拉她坐下,她坚决不坐,坚持向送别的群众挥手致意,场面非常感人,让人心疼心恸。
妈妈和大姐去耀邦叔叔家送别李昭阿姨,妈妈右手是胡家长子胡德平
父亲晚年工作生活顺利,这要感谢耀邦叔叔的帮助,一滴水映照出太阳的光辉。今天我们站在山巅眺望夕阳,沐浴着耀邦叔叔的如炬目光,照红我们的脸庞和身后的山岗。天还暗,星汉流,夜未央。阳春三月银花飞,闭月惊鸟山河悲。忍辱负重浑不怕,不负星辰日月辉。“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苏轼),耀邦叔叔是我们的,也是中国人民的,手擎火炬照亮幽暗的耀邦叔叔千古!
2024年4月
节选自作者《我们的耀邦叔叔》
来源:史镜观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