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与开放

赵树凯:吴象先生的扛鼎之作

发布时间:2025-09-12 11:20 作者:赵树凯 浏览:83次

(本文系吴象著《伟大的历程》序言)

 

本书是吴象先生专著,讲述农村改革历程。本书初版于2001年。改革四十年之际,浙江人民出版社再版献礼。

进入1990年代后,改革史著述渐多,既有亲历者回忆,也有学者专门研究。同类著述林林总总,蔚为壮观,本书卓尔不群,价值独特。

我认为,凡治农村改革史者,不可不关注吴象。研究改革过程,如果没有读过吴象文章,一定不得其门而入。换言之,若认真探究改革史,则必须认真读吴象。改革已入史,史事甚纷杂,读史需谨慎。

农村改革波澜壮阔,吴象角色独特而重要。1979年初,吴象奉万里之命由晋入皖,出掌省委政策研究室。由此,安徽几乎所有改革文稿,皆由吴象担纲秉笔。1980年春,万里擢升中央,吴象随同入京。八十年代改革如火如荼,或高层会议,或外出调研,或文件起草,有万里处,便有吴象。吴象为万里出谋划策,捉笔带刀,虽高层智囊如云,但无出其右者,堪称万里文胆。关注农村改革,凡略知高层情形者,写万里必写吴象,写吴象必写万里。

吴象之改革写作,不仅有职务写作,也有署名文章。从1970年代末至1990年代末,不同阶段均有重要文章发表,引领政策热点讨论。若再细究,最活跃当属八十年代上半叶,文章影响最巨者,当属《联系产量好处多》和《阳关道与独木桥》。

1980年春,包产到户遭遇围堵指责,既来自万里离任后安徽省委,也来自中央农业部门,核心论争是责任制可否“联系产量”。按当时政策,可以包“工”,不可“联产”,“联产”即物质挂帅,属资本主义。为驳斥种种指责,万里指示吴象、张广友写出“联系产量好处多”一文,并建议以安徽省委农工部名义发表,但遭到安徽省委拒绝,后转而署名发表于《人民日报》。此文是为包产到户正名之重要篇章。

是年秋,为包产到户事,中央召各省第一书记座谈,反对者众,支持者寡,争论激烈,立场僵持,文件遂成妥协之势,既体现理论僵化,也体现政策放宽。在此关头,吴象写出《阳关道与独木桥》,阐述包产到户出现之必然和发展之必要,可谓振聋发聩,洛阳纸贵。此文由万里安排写作,抢占政策立意制高点,尽显锐意改革锋芒,堪称包产到户争论扛鼎之作,有里程碑之功。

围绕农村改革,吴象更有大量调研表报告,结集出版十余种,举其要者,如《我国农村伟大希望之所在》(1984)、《农村改革与农村商品经济》(1988)、《中国农村改革》(1986)、《从凤阳到昔阳》(1991)、《农村问题漫谈》(1999)、《中国农村改革实录》(2001)、《重温人民公社》(2006)等。若干年间,名篇佳作频呈。

本书堪称吴象代表作。与作者其他著作不同,本书并非文集,而是专门著述,从内容到形式都具系统性和结构化。作者集长期工作经历,以深厚专业积累和周密整体构思,致力勾勒改革历程,实属厚积薄发。作者曾感慨,在一生写作中,本书最为耗费精力。

作为作者,吴象曾感叹,此书出版颇费周折。写作本书是在世纪之交,作者年近八旬,心境散淡,加之时移世易,若干问题不复敏感,政策纷争与权力争执多有涉及。作者以其深厚阅历和广阔视野,叙事和议论有空前深度广度,众多同类著作不可望其项背。

本书系统考察家庭承包制历史发展,以七十年代末八十年初变革为主体,既追溯1960年代旧情景,也展示1990年代新曲折。考察农村改革背景,展现深广历史场面,于农业学大寨问题最为详实。本书披露,早在1978年秋,万里参加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即对人民公社体制有尖锐批评和深刻否定。本书涉猎改革纪事,不论在安徽地方还是中央高层,多有鲜为人知者。

本书系统展示改革政策过程,记叙诸多经典场面和事件。家庭承包制确立后,新的政策争执绵延持续,直至九十年代及以后,如关于私人雇工、乡镇企业、县级综合改革、外向型经济、民工潮等政策争论。印象尤深者,直陈九十年代初改革面临种种指责:“三资企业是和平演变温床,乡镇企业是不正之风风源,家庭承包制是集体经济瓦解根源。那两年,改革开放以来最基本,最实质的东西几乎全都否定”。此种表述对理解改革之艰难非常重要。

本书有若干精辟分析,为其他著作未见,关于1980年中央75号文件尤为深刻透彻。“七十五号文件是个妥协的产物,充满两种对立意见折中的痕迹。既说包产到户‘不会脱离社会主义轨道’,又不肯定它‘是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责任制’。既不否定包产到户,而且强调他对贫困地区的重要作用,又说‘要在生产队领导下实行’,而且要使‘社会主义商业和集体经济占绝对优势’。如此等等,不同意见的人都可以从中找到自己需要的一句,从而继续自行其是。”这是迄今为止最准确刻画75号文件尴尬地位和高层争执的文字,而时下众多研究者不得要领。

本书内容晓畅通达,文字清新恬淡,体现作者一贯文风,但也多有艰深之处。诸多政策争执背景用笔简约,披露不够,或虽有涉猎而语多隐晦,一般读者难以读出其中政治角逐和权力纠缠。究其原因,作者多年靠近决策核心,所知甚多,但出于诸多考量,既有为人讳,也有为事讳,行文叙事未免浮光掠影,如冰山一角。我读此书,想起宋人李壁之叹:“经事方知史之不足信,经事方知史之难为言”。

吴象先生是我的老领导。1982年春,他兼国务院农村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来九号院参加主任办公等会,常由我联系,会后再安排司机送回中南海。第一次直接为他工作,是1982年秋中央农村工作会议期间,他起草万里副总理讲话,我负责誊抄。

我在吴象领导下工作,是编辑《万里文选》和《万里论农村改革与发展》,时间为1993年夏至1996年夏。他是编辑工作主要负责人。编辑过程中,吴象直接向万里汇报,然后把万里意见转达编辑组并安排落实。编辑组每周开会由他主持,我们所编文稿先由他审改,而后报送万里审定。在他主持下,编辑组犹如一个大家庭。随和平易,循循善诱,举重若轻,一派仁厚长者风范,留下诸多美好共事回忆。

吴象文墨生涯漫长而丰富,以我本人所见文章,最早写于193910月,是抗日战场战地通讯——“夜袭常庄”,刊于华北《新华日报》,其时17岁;最晚写于201412月——回忆于光远,未及终稿而住进医院,其时92岁。笔耕不辍75年,著述二十余种。建国前、文革前均有著作出版,多为采访手记、散文集等,如《过封锁线》(1959)、《梨花时节》(1964)、《昆仑山侧西行记》(1985);晚年更有游记、忆旧文集多部,如《好人一生不平安》(2005)、《人在山水中》(2006)、《大写的人》(2015)、《耄耋忆旧游》(与妻子刘玉合著,2012)等。诗文皆精,勤奋而多产。

吴象先生之名颇耐寻味。《金刚经》曰:“凡所有相,皆为虚妄”。古文字多有通假,“吴象”音同“无相”,禅意绵绵,由此可联想其人其文。

 

 

 

附:‍‍‍‍‍‍‍

吴象随笔

我是安徽人,却视山西为第二故乡青春时期成长于烽火硝烟的太行山区,后又在太原长期工作,共计四十年之久,结交了不少可以信赖的挚友,王铭三就是其中的一位上世纪八十年代,山西的几个地委书记,几乎全是“三八”式,即抗战初期入党或参军,资格虽比不上老红军或地下党,但优点是读过中学稍有文化基础,做过比较久的县委书记。我认为这个岗位很关键,要独当一面,独立思考,独立解决问题。战争岁月容易和上级失去联系,更是如此。铭三与我同庚,情况有所不同,他是1953年由省委宣传部理论教育处长被提升为忻州地委书记的,此后在晋北各地区调来调去,无论调到哪里,在老百姓和基层干部中一直口碑很好,是最受领导器重和群众拥护的地委领导之一。后来熟了,才知道他抗战中就在环境复杂的垣曲县当过几年县委书记,对党实事求是、群众路线的传统作风,有很深的感悟,后来的理论工作也养成了调查研究的习惯和宏观的远大眼光,所以更显得求真务实,不随风倒。交往中曾给过我颇多的教益和启迪。他文革后逝世,我刚匆匆调离山西,从此失去联系。2007年我有机会重访榆次,现在旧貌换新颜了,称为晋中市。晋中市市长王雅安专来宾馆房间里看望我,原来是小时见过的铭三的儿子,真挚的情谊得以接续,双方重逢时倍感欣。后来山西出版纪念文集来邀稿,我写下了这篇缅怀之作。

《农民日报》原总编辑张广友,是位老记者、名记者,也是我30多年来的好友、挚友。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都是为包产到户摇旗呐喊的积极分子。一起下农村调查,合作写通讯报道,此后一直过从甚密,成为至交。我认为他最大的优点是勤奋,善于积累资料,不仅在记者的岗位上写了大量出色的新闻报道,有价值的“内参”,而且在退休后与病魔作斗争的耄耋之年,继续写出一本又一本的好书。2008年初出版的《抹不掉的记忆》,更是晚年最后一本精心之作。他身患癌症,曾被误诊,两次手术,但他仍顽强地活下来,写下去,这是出于一个记者的良心和对历史的责任感。他常常深夜一面流泪一面写作,终于顽强刻苦地完成了这部著作。当年夏天,他死于心脑病猝发,非常突然。他这本最后的书,记录了共和国若干重大事件中一些鲜为人知的细节,甚至本身就是一直没有公开过的重大事件,弥足珍贵。我认为这不仅是作者个人“抹不掉的记忆”,更应该是每个中国人都不应该忘记的历史。我曾应邀为他作序,其实这本书不应该是最后一本、我知道他还有不少材料,倘若他的病得到及时抢救,他完全可以再写下去范银怀同志是新华社的一位资深记者,也是我交往多年的老朋友我比她大十来岁,做记者也早十文革前后,他多次到大寨大邱庄采访,与陈永贵禹作敏都是交往较深的朋友。这些经历才使他有“本钱”完成《从大寨到大远庄》一书。八十年代,我曾和范银怀一起先后到河北、广东、海南、黑龙江新疆、天津考察过乡镇企业发展,使我们对中国农村的改革有了不少新的认识,也就我们对各自亲身经历过的农业学大寨运动有了不少新的认识我曾鼓励他下些功夫,把陈永贵和大寨、禹作敏和大邱庄的异同作个分析比较,从中找出一些规律性的东西,写成一本书,对于帮助读者认识中国的农民和农村问题是有好处的佳成书,我作序,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在这本集子里还收集了一篇我为李辅《所思所忆七十年》所写的序、李辅是我的好友,我们曾在中共山西省委政策调查研究室共事,我比他大17岁,可称为忘年交。他一生跌宕起伏,阅历非常丰富,工作中敢做敢为,多有建树,但在1984年被定为“三种人”,虽已查明他没有做过任何一件违反政策的事情、但仍被撤销职务,开除党籍他并没消沉,而是用十年时间写出了自己一生的所忆所思。

后面的四篇虽也怀人却偏重记事论世,而且都与农村改革问题有关。中国改革最初曾想从扩大国营企业的自主权为突破口,试了好多个点,突来突去突不开。而农民中一些人却在悄悄行动,改善自己难以为继的处境。包产到户代表亿万农民的愿望和利益,迅速成为燎原之火,无法阻挡。世界上的改革或革命,从来都是城里人、知识者在前面领路,乡下的农民才在后面跟进。中国这次事情却颠倒过来了,变成了农村先行,领导肯定,上下互动,势如破竹。包产到户开始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充满生机活力的新时代,八十年代初步解决了吃饭问题,广大农村涌现出大批粮食和各种专业户、小商店、小作坊、家庭工厂,其中佼佼者便被称作“农民企业家”。到九十年代乡镇企业异军突起之后,这个称呼才逐渐淡化以至消失,被“民营企业家”、“私营企业家”所取代而成为历史名词,但当时却是报刊热炒的对象,褒贬不一。那一阵子虽然取消“阶级斗争为纲”了,而“兴无灭资”的口号影响仍然不小,一般人都认为“农民”与“企业家”不相干,甚至水火不相容,竟在一个人身上联结,简直不可思议。

钟华生是最初出现的著名农民企业家之一,他创办了中国第一家农民度假村,又倡导组织了“中国农民企业家联谊会”,被选为会长。后来他调离白藤湖,任珠海市西区区长兼开发工程总指挥。我认为他的一生既有显著的成就和贡献,也不断遇到严峻的挑战,可贵的是在艰辛、挫折中一直表现出顽强、刚毅,始终保持着不亢不卑,从容应对、乐观进取的态度。20123月接到他的电话说,他最近又在搞绿色经济,从事竹草的开发,会一开完就要赶到内蒙古去。我不禁想起多年交往中的一些琐事,想起农民企业家这个称呼,也想起中国的和平崛起背后的各种人物,写下这篇纪事,作为对自己的勉励和对友人的期盼。

小岗所在的风阳是“大包干”的故乡,凤阳所属的滁州地区是农村改革最大的突破口。因此在一个特定的时期,全区上下都承受过巨大的压力。当时陆子修是地委办公室主任,地委书记王郁昭最得力的助手,其处境可想而知。不过不久也就挺过来了,迎来了真正的大好形势。我们就是在这个关口相互认识的,一见如故,交浅言深。若干年后,杜润生老曾在一次宴会上站起郑重地说:“你是农民利益的代言人,我敬你一杯!”所以,他如何耿直仗义、敢做敢为,我就不多说了。后来王郁昭任省长,他成为地委副书记、书记。滁州地区一直在坚持改革中求发展,在发展中坚持改革,经济增长排名由全省尾巴跃为第二。退下来后,退而不休,又担任了安徽城乡劳动力资源研究会会长,继续调查研究不断,读书写作不断。多次上书党中央得到重视,有的已在政策中体现。也著作甚丰,这本《农村问题答案不在农村》是继《“三农”论衡》之后的新作,序是我应邀所写。

来源:农村改革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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