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兵:信息技术拜物教:超越马克思的资本主义新变化—— 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第三卷解
列斐伏尔是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史中一位传奇式的人物。他一生写下了近七十部论著和大量文章,他早期原创性地提出的“日常生活批判”,实现了异化批判理论从宏观政治经济关系向微观社会生活的转换,并且在走向历史唯物主义的道路中,在《空间的生产》(1974)中实现了观察历史的时间线索向空间生产逻辑的转换。1980年,列斐伏尔79岁。这一年,他完成了《日常生活批判》第三卷(Critiquede la vie quotidienne, Vol.3: Delamodernité au modernisme: Pourunemétaphilosophie du quotidien)的写作与出版。在这个作为长达三十多年对资本主义日常生活进行批判性反思的系列思想实验的结尾处,列斐伏尔从空间生产、国家生产方式等宏大社会叙事再一次回到了微观层面上的日常生活批判。这一次,列斐伏尔重点讨论了信息技术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历史地位的变化,特别是信息意识形态和信息拜物教。
一
对当下资本主义世界的日常生活批判,列斐伏尔是从20纪初资产阶级现代性本质的解构与日常生活的关系开始的。这是他在20世纪60年代的《现代性导论:序曲》和《现代世界中的日常生活》中充分讨论过的问题。在那里,列斐伏尔不仅说明了资产阶级现代性与科技意识形态的关联,也进一步说明了现代性与日常性的关系。在列斐伏尔看来,人们都认为,自1910年起,似乎资产阶级在社会生活中的价值和衡量标准开始了全面的瓦解和塌陷。在《现代性导论》中,他将这个时间节点设定在1905年。列斐伏尔指认说:
在科学认识中,旧的欧几里德和牛顿空间给爱因斯坦相对论(relativité einsteinienne)让路。与此同时,那个时期的绘画显示了可以感觉的空间和透视分解,首先是塞尚(Cézanne),然后是分析的立体派。地平线,平行线的视觉交点,从绘画中消失了。画家和观众的目光绕过了对象,围绕着对象,同时捕捉这个对象的许多方面,而不是从主视角感受对象的某个方面,某个方面可能是对象的一个特殊的边,或者是对象的表面或立面。那时,音乐的调性消失了,无调性取而代之,无调性没有系统主音,所有音程等价。调性中的旋律、和声和节奏都瓦解了。那时,所有合乎逻辑的、既成的体系都破裂(systèmes cohérents,élaborés,éclatent)了:哲学、城市(历史城镇)、家庭和圣父的形象、历史本身。
这很像是20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法国“后现代思潮”所描绘的那幅资产阶级现代性解构的图景。科学观念中牛顿式的绝对性、永恒性和普适性的真理观,被爱因斯坦提出的相对性、历史性和有限性的认知所取代;传统美术方法基础中围绕直映对象的透视法,被跨越直观目光的复杂印象和想象所替代;基于调性旋律的古典音乐,被无调式的十二音阶新音乐所革命等,似乎一切凝固化的价值坐标和规范体系统统被解构和证伪了。列斐伏尔曾经说,勋伯格“推翻了古典音乐的和声结构,而不管人们喜爱还是不喜爱他的十二音阶音乐,但都应该看到它是音乐中革命性的尝试”。这种无调式的新音乐,也是阿多诺否定辩证法的逻辑参照。然而,列斐伏尔却说,这种科学与文化艺术中的深刻变化并没有直接延伸到日常生活中来,因为经历了文化现代性解构的人们仍然戴着线性时间的手表,看着透视法绘制的图画,听着有调性的古典音乐,继续着自己惯性的日常生活。仿佛上述那一切深刻的价值颠覆是与自己无关的。
依列斐伏尔的看法,这里的问题,出在理解资产阶级现代性的真实基础上。他告诉我们,其实资产阶级的现代性中有着比文化更重要、更基始的三个价值(valeurs)维度:技术、劳动和语言(la technique, le travail, le langage)。不过,在今天的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发展中,构成现代性的这三个最重要的价值要素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历史性的改变。其中,“技术逐渐成为主人和舵手(reine et maîtresse);如同资本主义制度下的货币和商品一样,技术呈现为一种自主的现实(réalité autonome),思想、社会甚至国家控制不了技术”。如果在马克思的那个时代,经济关系中的商品和货币(资本)是支配社会生活的主人和舵手,那么,技术在今天则篡夺了这一王位,并且,科学技术似乎已经成为一种人之外的réalité autonome(自主的现实),人创造出来的东西不再受自己的支配,反过来成为主人,当然就是异化,这是技术异化。这里列斐伏尔并没有使用异化概念。如果资产阶级的现代性是一种意识形态,那么,“现代性在鼓噪什么呢?幸福,所有的需要的满足。不再是通过美,而是通过技术手段,对幸福做出承诺是会在日常生活里开花结果的”。这意味着,资产阶级今天控制人们生活的意识形态是科技意识形态。在这一点上,列斐伏尔的观点与法兰克福学派的工具理性批判的方向是一致的。列斐伏尔甚至宣称,今天的资本主义社会中出现了一种“技术现代主义(le modernisme technologique)”,这种技术现代主义正在全面渗透到日常生活中来。可以看出,与上述从文化艺术来解读资产阶级现代性的思路不同,列斐伏尔这里是从马克思指认的狭义历史唯物主义构境中,以商品-市场经济关系来诠释现代性的客观逻辑,只是这种客观逻辑在今天的根本支撑点已经从经济关系转向了科学技术。这也呈现了列斐伏尔此时观察社会现实的方法论是基于历史唯物主义的。这是我们需要注意的。
也因为技术成为今日资本主义社会中的reine et maîtresse(主人和舵手),原先居决定性地位的劳动“则成了技术的对手”。其实,不是劳动成了技术的对手,而是当技术在生产过程中以自身的纯粹构序和赋型反向物相化到生产中并直接成为资本的生产力时,就会呈现出“技术正在诋毁劳动,承诺替代劳动”的现象,甚至是技术(机器)将工人抛到大街上去的悲惨图景。这是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以下简称《大纲》)和《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中已经关注的情况。在这种情况下,作为语言功能运作场境在场的“话语不再是一种交流的手段,不再是一种通用的和一般的意识工具,话语是把‘人’以及人与这个世界的关系(rapport au monde)安装到这个世界上的一种方式”。这意味着,话语在现代社会空间和日常生活中的地位也大大提高了。这样,在列斐伏尔的心目中,决定了资产阶级现代性的三个关键性因素中,劳动的地位下降了,话语的地位上升了,而技术则占据了王位。这种改变,决定了资产阶级现代性的质性变化,也决定了现代性与日常性的关系。
列斐伏尔说,要弄清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这种变化,还是要从日常生活概念开始说起。他表明,自己的日常生活概念并非来自青年卢卡奇在《心灵与形式》中已经提出的日常性(Alltäglichkeit),正是这一概念启发了后来的海德格尔,不过,不像卢卡奇和海德格尔“臆想出来的日常生活”,列斐伏尔自己的“日常生活是生产方式的基础,生产方式通过计划日常生活的这个基础,努力把自己构造成一个系统”。我们不难看到,这时列斐伏尔对日常生活的说明,已经离不开历史唯物主义中的生产方式。依我的观点,这已经是晚期马克思主义视域中的日常生活批判了,这是从《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中那个人本主义的异化逻辑向历史唯物主义话语的飞跃。现在,列斐伏尔表面上还在讲日常生活连续性和不连续性等抽象的哲学命题,而实际上他具体讨论的东西却是今天(1981年)的资本主义社会空间中生产方式发生的新变化。
首先,当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对马克思“商品理论”的超越。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判断。列斐伏尔说,在马克思那里,他面对19世纪的资本主义经济运行,以“商品理论”(La théorie de la marchandise)极其深刻地说明了那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本质,马克思的“商品理论包括了有关异化的哲学概念(le concept philosophique de l’aliénation),按照马克思自己的分析,有关异化的哲学概念扩展到了经济领域”,具体说,在资产阶级的经济世界中,
作为商品的产品客体(l’objet produit)同时包含和掩盖着让商品生产成为可能的社会关系(rapports sociaux)。所以,商品拜物教(fétiche-marchandise)意识形态(一般的拜物教,它把源于人类活动的产物当成实体本身),最终渗透到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社会实践中。卢卡奇和其他许多人通过揭示这一点,进一步发展了商品理论。
先要说明,列斐伏尔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科学批判理论简化为所谓的“商品理论”是不准确的,这无论是对马克思经济学研究成果还是狭义历史唯物主义中的历史现象学批判话语来说,都是残缺不全和不科学的。应该说,列斐伏尔的确是在解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发生的历史本质,他也力图将马克思的经济拜物教批判话语内嵌到这种理解中去。可是,他忽略了马克思的经济拜物教理论,除去他提及的商品拜物教,还包含更加重要的货币拜物教和资本拜物教,在商品生产和交换中遮蔽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并非只是观念意义上的商品拜物教,而更是作为劳动异化结果的交换价值在现实抽象中的事物化颠倒——货币异化,以及作为资本关系的货币投入到生产过程中所产生的更深异化和事物化,对后面两种事物化现象的误认会生成新的货币拜物教和资本拜物教。不是商品拜物教渗透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而是资本与雇佣劳动的剥削关系就是这种历史性的生产方式的本质。观念形态上的经济拜物教话语,不过是这种客观劳动异化和经济关系颠倒、变形的意识形态映照。这种将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话语局限于商品拜物教的误认,的确是从青年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开始的。
依列斐伏尔的观点,第一,马克思的“商品理论并没有把我们带到更远的地方:商品理论让我们有可能认识产品的经济和社会身份,但是,商品理论不能使我们认识市场的全球扩张和世界市场的赋型(l’extension planétaire du marché et la formation du marché mondial)”。他的意思是说,当年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认识,已经不能说明今天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最新发展,特别是资本的“全球扩张和世界市场的赋型”。列斐伏尔有些得意地分析说:
商品和拜物教理论没有解释世界市场,马克思研究的是工业资本主义以前的世界市场,从16世纪延伸至18世纪,所以,我们在马克思那里找不到一个完整的世界市场研究。现在的世界市场极端复杂和极其多样性的资本市场、原材料市场和能源市场、劳动力和技术市场、终端产品和耐用消费品市场、艺术市场、符号和标志市场、信息市场,等等),需要从商品和交换的角度做出新的分析,否则,整个商品理论将难以维持。
这里有两个混淆的问题,一是马克思原先计划写作的系列经济学论著中,本身就包括了“世界市场”,他已经充分认识到,资本的内在扩张本性与最终的资本世界历史的趋势,只是他并没有来得及完成罢了;二是马克思的确不可能面对20世纪才出现的资本主义世界市场中的“技术市场”、“艺术市场”和“信息市场”。所以,如果列斐伏尔这里所指的问题,是马克思在面对19世纪前资本主义经济运行的具体经济学结论,当然是合理的,但是列斐伏尔没有界划,马克思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的历史唯物主义方法是不会过时的。
第二,在今天,马克思这种商品理论也无法说明今天的资本主义为什么“垂而不死”。这正是让列斐伏尔觉得自己比马克思高明的无比自得之处。他说:
也就是说,我们需要对资本主义的坚固性和灵活性(la solidité, la flexibilité)、资本主义领袖人物的能力,做出理论解释。什么可以解释资本主义的力量(la force du capitalisme)呢?是资产阶级建立起的国家的持久强大吗?或是资本主义国家在其中掌握主动权的增长和技术进步?最后,我们如何解释世界市场的赋型(formation)和世界市场的实力?
这又回到列斐伏尔在《资本主义的幸存》一书中的主题上来了。他需要表明,相比之马克思和列宁,他才真正得到了透视当代资本主义仍然具有生命力的秘密钥匙。不过,这已经不仅仅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空间生产中的一般拓展,而进一步延伸到信息技术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的突显作用上来了。这当然是一种新的答案。
二
其次,当代资本主义世界市场中突显出来的信息意识形态。这是列斐伏尔在《日常生活批判》第三卷中重点讨论的问题。其实,列斐伏尔并不是到此时才开始注意信息技术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发展中的重要作用问题。早在1958年,列斐伏尔就写下了《马克思主义与信息理论》,1962年,他又写下了《马克思主义与技术》,并在《现代性导论》中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直接指认为一种以信息技术为支配力量的“控制论的社会”,在这里,信息技术成为统摄性的东西,“人与社会现实被简化为一个符号和涵意的系统”,“社会生活可以逐渐变得类似于一个高度发达的机械,能够依照接受到的信息(即碰巧、偶然性)来调整自己的规划,从而吸收它”。在此之前的《都市革命》和《空间与政治》等书中,我们也能看到列斐伏尔的相关思考。特别是在《论国家》一书中,我们也看到他对科学技术发展所带来的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必须面对的新“挑战”。比如,一是当今天的科学技术可以直接转化为生产力的时候,这就“为人类生产开辟了一个新的领域,动摇了剩余价值的概念”,因为,在当代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由于大量科学技术的介入,这使得“很大一部分生产实践不再是由必要的社会劳动时间所决定,也就是说不再由价值(交换的}所决定”。以体力劳动为基础的一般必要劳动时间,在自动化生产和整个信息技术生产过程中,肯定已经不能再简单地作为价值形成的尺度。于是,在新的资本主义后工业生产过程中剩余价值的来源就是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二是“由于各种机器(包括信息机器)所显示出的重要性,同样,也就动摇了再生产的概念”。这是说,在今天的新型计算机工业中,劳动力的再生产、资本的有机构成和再生产过程都会发生比较大的改变,这也是马克思主义者必须面对的问题。
在此时列斐伏尔的眼里,今天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创造了发达的世界市场,展开了‘科学和技术革命’(社会和政治革命的替代物),建立了世界国家体制,造成了特殊空间、大规模城市化、全球范围的劳动力划分”。这里的关键词,分别是世界市场、科学和技术革命、资产阶级国家体制下的全球劳动分工和空间生产。此处,列斐伏尔聚焦在资本主义的世界市场上,在他看来,马克思看到的是工业资本主义以前的世界市场,而今天的资本主义世界市场则是“极端复杂和极富多样性(资本市场、艺术市场、符号和标志市场、信息市场,等等)”,其实,列斐伏尔这里想要突出指出的新市场主要还是与科学和技术革命相关的信息市场。
在列斐伏尔看来,“信息(information)从来都有,只是到了最近,它才有了可交换产品(produit échangeable)的身份”。这是一个对《大纲》历史认识论的模仿,因为马克思曾经指认,商品在前资本主义社会中就已经出现,但只是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商品生产和交换才成为占统治地位的经济关系。列斐伏尔分析说:
交换是从原始的以物易物开始的,现在,巨大的交换循环和交换扩张似乎在信息这个商品上达到了终点。交换已经征服了世界,或者说,交换改变了世界。同时,在交换中出现了一个非物质的产品(produit immatériel),即信息,信息在交换中既是抽象的,也是具体的。信息堪称超级商品(marchandise suprême),商品的商品。
应该指出,列斐伏尔说信息是produit immatériel(非物质的产品),从哲学上看是不精准的。因为如果信息作构序活动中的有序性,它首先是出现在实践物相化活动中的工艺技能里,抽象出来的观念信息只是这种客观构序信息的主观映现,而在现代工业与后工业生产中凸显出来的信息技术中,脱离了直接劳作技艺的纯粹构序信息,作为一种客观信息当然也不能说成是immatériel(非物质的),而是非实体的。列斐伏尔说信息在今天的资本主义经济交换市场中已经成为超级商品,“商品的商品”,显然是深刻的。因为,如果过去马克思看到了交换征服了世界,那么今天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则出现了信息(交换)征服了世界。这又是一种深层的逻辑模仿。一是列斐伏尔说:“信息科学(l’informatique)的诞生提出了全球尺度(dimension planétaire)的新问题,荡涤了一些原先的思想观念”。这是一种肯定性的认识。在他看来,今天的资本主义社会中,“信息科学和远程信息处理肯定正在改变着社会。它们已经开始改变社会了”。这是一种客观事实。二是列斐伏尔直接指认这种信息技术霸权也在无形中生成着一种“新的意识形态(nouvelle idéologie)”,即信息意识形态(L’idéologie informationnelle)。这当然是一个新的断言。
在列斐伏尔看来,这种意识形态最大的特点,恰恰是指认自身的非意识形态性,“信息意识形态以不同的方式描述信息,这些方式共享这样一个特征:它们不宣称它们自己是意识形态的,而说它们是通过观察得到的经验或实证知识”。这是韦伯所确认的那个“价值中立”的实证方法论原则在信息科学中的体现。而实际发生的事情却是:“能够产生信息的技术权威,能够让世界按照他们的指令运转的技术官僚,用有关‘能力’的描述和思想观念替代了政治学本身”。在这一点上,信息意识形态与所有科技意识形态中的祛意识形态化表象是一致的,渗透到日常生活并成为存在支配原则的信息技术,它的非政治化存在方式就是最大的政治意识形态。对此,列斐伏尔比较仔细地说明了自己对信息意识形态生成的认识。他告诉我们:
信息论是在热力学的发展而出现的。因为信息包括了有着某种构序的无序(L’information étant un désordre qui implique un certain ordre),通过熵(l’entropie)的增加,信息能出现耗散(丧失)。信息能的耗散激起了“负熵”(négentropie),也就是说,在“负熵”中,能量得到恢复,产生可能性,对抗能量减少的倾向。当我们把信息技术归结为构序与祛序(l’ordre et du désordre)之间的冲突时,我们可以粗略地看到围绕同一、重复、冗余、理解这些信息技术的逻辑的辩证法。
这算是一个简单的信息论原理的普及。这里的关键倒没有说得很清楚,其实,信息的本质正好是对热力学第二定律中无序和熵化的反抗,负熵的本质是构序,这也是带来新的内在有序性赋型的information的本质。依薛定锷的定义,负熵也是生命的本质。人类通过生产改变自然、创造全新的生活有序性,是社会历史负熵发生和不断演进的过程。
三
其三,信息与马克思主义基本问题。显然列斐伏尔这里讨论信息论的基本原理并不是为了科学研究,而是为了说明这个新出现的信息论在现实资本主义发展中的地位和作用,以及由此产生的一系列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中的问题。在他看来,信息传递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是一种使得工作和生活更加便利的工具,其实,“随着每一种新的通信和信息传递手段的出现,例如,电、电话、广播、电视,人们期待奇迹的发生:日常生活的改观”。这是值得肯定的方面,然而,列斐伏尔更加关心这样的问题:“信息产品抹去了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之间的差别吗?信息产品开创了没有任何物质运动的纯状态下的交换时代吗?或相反,信息产品重新建立了使用价值吗?”这是将信息问题入序于马克思主义的社会批判理论中的重要反思。然而,列斐伏尔自己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些重要的问题。这里的思考入口为,如果马克思所面对的商品的交换价值基础,是物品本身的使用价值,那本身没有物性功效性的信息进入资本主义经济交换关系时,是否抹去了商品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的差别?或者说,信息交换开辟了一个没有物质使用价值的信息经济时代?信息商品是否确立了一种不同于物性商品的全新使用价值?我的观点为,从目前信息技术在资本主义经济关系的具体存在状态看,信息商品的使用价值的确异质于原先马克思指认的一般物性商品,它的使用价值已经不再是工人体力劳动创造的可见物性效用——使用价值I,信息本身脱离了物性功效性的纯粹有序性,已经成为信息商品的使用价值II,它内嵌着智能劳动者生产信息的具体劳动,当信息商品进入交换关系时,同样抽象出劳动价值关系,只是这种价值关系背后的抽象劳动与原代码创制和信息复制生产的劳作关系更加复杂一些。由此,信息商品的出现,并不根本破坏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基础。并且,资本与智能雇佣劳动的关系,同样是以资本家无偿占有智能劳动者的剩余价值为前提的,这是马克思的剩余价值理论在当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新的变化。这是我们在下面遭遇列斐伏尔关于信息问题诸多观点时,需要格外注意的方面。
第一,列斐伏尔明确说,如果要从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来分析信息,就必须意识到信息问题对传统历史唯物主义基本构架的突破。他分析说:
信息是生产出来的。信息被消费。马克思主义对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base et superstructure)做过经典对比,信息技术确认这个模式过时了。信息不是上层建筑,或者不仅仅是上层建筑,因为信息是一定生产关系(certains rapports de production)的一个可以交换的产品。过去被认为是上层建筑的,如时间和空间,成了生产的一个部分,因为信息是一个可以买卖的产品。
讨论信息问题在历史唯物主义构境中的地位是应该的,可是,将其放置到一个错误的解释框架中去,并由此断定历史唯物主义模式过时了则是不明智的。在我们前面的讨论中,也曾经看到过列斐伏尔一脸得意地宣称,日常生活以中间环节的方式,突破了传统历史唯物主义中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模式。而实际上,这个马克思比喻经济的社会形式的社会结构说,并不是普适性的。况且,马克思也不可能讨论信息是否属于社会结构中的“上层建筑”。
第二,信息生产与劳动价值论。列斐伏尔告诉我们,在资本主义经济发展中可以看到,“信息的生产是有物质(技术)条件的,信息的生产要求投资和组织起来的劳动(organisation des travaux)。信息的生产是有生产成本(coût de production)的。一旦信息生产出来,信息就要买卖。当然,信息交换使所有的其他交换成为可能:日常生活沉浸在信息交换中”。依我上面的说明,可以看到此处列斐伏尔的错误,恰恰落入了李嘉图式“生产成本论”,而根本背离了马克思劳动价值论,不是资本家在信息生产中创造了一定的coût de production生产成本,而是信息产业中的智能劳动者在原代码编程和信息复制生产中的智能劳动,创造了商品的使用价值和进入交换的价值。列斐伏尔认为,“信息生产形式涉及劳动和劳动的组织、生产成本、资本的有机构成,以及剩余价值,也就是说,负责生产的那些人的收益”。信息生产中需要的organisation des travaux(组织起来的劳动),显然不会是马克思所面对的工人的体力劳动,而是编程原代码的智能劳动和复制生产劳动,这将是剩余价值全新的来源。
第三,信息交换与货币的关系。在列斐伏尔看来,信息商品的交换使商品交换和其他所有交换变得更加方便,这是上述列斐伏尔所指认的作为marchandise suprême(超级商品)信息,在一定的意义上,信息在交换中的中介作用已经在部分篡夺货币的霸主地位。信息就是财富已经成为重要的社会现实。重要的是,列斐伏尔认为,原来体现在商品交换中的金钱等价逻辑,今天由更方便的信息交换替代了。在表面看,列斐伏尔的这个断言似乎是有道理的,但仔细分析,却是包含着错误的。因为,信息技术使商品交换变得方便,这是一个可见的事实,有如今天我们身边发生的电子商务(网购中的电脑、智能手机上的“微信”“支付宝”)。可是,说信息交换关系取代货币关系则会是一个复杂关系混杂起来的假象了。一是信息就是财富并不错,但这只是就信息携带的改变世界的特定有序性而言,有如一个产品的功能的原代码设计、社会生活创意等,但它不会取代货币作为一般商品价值等价物的地位。二是信息可以成为商品交换的工具,但它只是使金钱交换关系得以瞬间实现,“微信”“支付宝”都是电子支付货币,而不是支付信息。三是列斐伏尔也说,这个信息世界绝不是主观的,“信息这个商品可以构成和决定这个世界市场。作为一个现实世界,这个世界市场不能用属于哲学的‘精神’活动”来解释,但是,它的非实体性的存在状态却让资产阶级原有的“抽象交换、货币符码和一般符码”变得更加无法透视。可以说,这会是一种全新的信息拜物教。在1983年写下的《走向一种左翼的文化政治学》一文中,列斐伏尔这样谈到信息的存在论意义:“信息是一种发达的技术,由确定的跨国企业所支配。它也是一种商品可以用来出售买卖,是一种产品可以用来消费(尤其是通过媒体),但不是一种物质客体。最后,它是一种社会实践,一种沟通的方式,是一种惯例或者政治性的应用。”这是一个深刻的看法,但同样缺少我在上面指出的更深一层的剖析。显然,列斐伏尔没有在信息问题的哲学思考中真正深入下去。
第四,信息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列斐伏尔认为,在当代资本主义空间生产中,信息成为智能产品且进一步变成被交换和消费的商品,这一改变被他看作具有本体论意义的空间生产革命。虽然,今天资本主义生产中出现的“信息技术还谈不上开拓了一种新的生产方式,而是完善了既成的生产方式——资本主义和资本主义世界市场”。这意味着,信息生产并没有生成一种异质性的生产方式,但它深刻改变和完善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运作,特别是为资本向全球的扩张和世界化创造了重要的条件。一是信息生产改变了传统工业生产方式。列斐伏尔说,今天出现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的“数字控制的机器,以及计算机和遥控装置的复杂生产过程”,已经代替了使用人力进行重复而危险的具体生产操作,这种新型的非主体的“生产性劳动以及人与机器的关系涉及了对劳动、日常生活和世界关系的改造”。马克思已经看到的机器化自动生产,在今天由信息技术控制的数控机械系统所取代,对此,列斐伏尔甚至断言:马克思过去界定的那个“生产性劳动已经变化了,它对旧的劳动分工提出了质疑”,在这一过程中,传统意义上的物质劳动在接近消亡,信息技术条件下的人-机关系成为新的社会关系,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空间生产关系的生产与再生产中,出现了人们对“计算机科学和远程通信等的期待”。1981年,那时互联网还没有被创造出来,但列斐伏尔已经在思考远程通信的大尺度空间生产问题了。这个远程控制的空间,将是以每秒30万公里的光速建构起来的,那个“构成性中心”将转化为微软、苹果这一类跨国公司。这是一个电子都市化新形态。
二是资本控制下的信息技术对社会的全面监控。列斐伏尔指出,在今天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中,代表资本力量的“国家或跨国势力从管理上和制度上控制了信息设施(appareils informationnels),以这种补充手段巩固它们的控制(contrôlés)”。这必然会造成可怕的后果。因为,这会使得资产阶级的国家生产方式对空间的生产,插上了信息技术的翅膀。今天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信息技术已经发展到一个这样的阶段,“最近的技术展开和增强了全球层次的通信网络;这些技术趋向于通过国家和区域网络的相互连接,整合多种服务,构成一个单一网络。但是,同时,这个全球化分化了那个依赖资源、数据库的网络”。这是一个十分技术化的说明。并且,列斐伏尔写下这段话的时间是在1981年,那个时候,今天覆盖全球的互联网技术还没有出现,但列斐伏尔的分析却直达今天数字化资本主义的现实。列斐伏尔说,在今天的资本控制的信息资本主义社会中,
再也没有秘密!任何事情只要发生,任何事情接踵而来,随即都会巨细无遗地传遍整体。简言之,一个镜像的宇宙游戏(jeu universel de miroirs),最终被具体化了!一个符号效应,最终的总体(enfin totalisé)了!在这个崭新的现实里,没有阴影,没有黑暗的犄角旮旯。
因为无所不在的信息技术,今天资本主义社会已经没有任何秘密了,一切存在都被信息技术之光照得雪亮,这是一个拉康意义上的信息镜像游戏。列斐伏尔感叹道,这里出现了资产阶级制造的“一个电子广场的神话和令人不安的计划,该计划把用于工作场所内部控制的‘检查’延伸到了比企业要大得多的空间里,对那里实施政治和警察控制(contrôlé politique et policier)……”。如果加上今天我们看到的网络技术,今天的资本主义社会已经成为福柯所喻指的数字化全景监视社会。
来源:《南京社会科学》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