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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华新:百岁老报人:国士之言,道德文章

发布时间:2024-02-07 15:11 作者:祝华新 浏览:1,214次

仁者寿——这话放在三位百岁老报人身上,是再合适也不过了。

人民日报三位元老,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狂飙突进期,与党报团队一道,忠实遵循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路线,为党代言,为民鼓与呼,忠贞赤诚,在那一代报社同仁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记忆。

季音,人民日报农村部主任、干部部主任,101岁;

钱李仁,人民日报社长,十三届中央委员,100岁;

陆超祺,人民日报副总编辑,99岁。

季音老师去年百岁时出版了解放战争和开国大典报道集《我把真相告诉世界》(人民日报出版社),聊起对80年前苏北解放区的往事记忆惊人的清晰,目前在协和医院调养。

老钱在家每天仍能阅读《人民日报》,家人和保姆扶持着在楼道内散步,边走边唱《国歌》、《送别》、《我的家在松花江上》,最后一句总能精准地掐点到家门口。

而老陆精神矍铄,握住我们的手温暖有力,签下姓名苍劲有力。

                    

         (2月3日陆超祺在报社宿舍,许林摄)

他们在一些无声的角落颐养天年,想当年可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党内老同志。

季音已有84年党龄,皖南事变后被国民党囚禁于上饶,冒死越狱后由范长江提议,编辑《上饶集中营》一书,还曾被拍成电影。1949年作为《新华日报》记者采访开国大典他很可能是迄今参加过开国大典唯一健在的媒体人。

钱李仁解放前做地下党工作,曾任上海市学联党组书记;“文革”中只身发配宁夏石嘴山“五七干校”劳动改造,九一三事件后获解放六十岁时从外事口奉调人民日报,在任三年半时间深受报社同仁爱戴,到离休年龄前两个月忽然不再担任人民日报社长。陆超祺也同时免去了副总编辑职务。

“文化大革命”过后,人民日报老同志痛定思痛,大彻大悟。延安出身的胡绩伟、秦川等老报人推动真理标准讨论和拨乱反正,平反冤假错案,为农村包产到户保驾护航,冲锋在前,有一番轰轰烈烈的作为。如1957年的“右派”能在多大范围内进行“改正”,当时是一种模糊操作。人民日报向全党呼吁尽可能扩大“改正”的范围:“划错了多少,就改正多少,决不应划框框、定调子和按什么比例”。最后各地、各部门实际“改正”的“右派”55万多人,占全国“右派”总数的99.98%!那时候风云际会,犬牙交错,延安二老先后于1983年和1985年退下。钱李仁从中联部带着一名司机兼秘书上任。老钱在首次全社职工大会上高度评价了报社员工的责任担当,鼓励大家继续解放思想,改革开放出力。不久新一届编委会组成,本报原有团队骨干继续得到重用,还重建了邓拓调离后被合并到新华社的地方记者站。

如何防止“自由化”,又不重复“左”

在社长任上,如何使高层所关注的人民日报“自由化”问题得以防止或遏制,而又不重复“左”的那一套,成为老钱花费精力最多的一个焦点。

在拨乱反正时期,人民日报刊发周扬、于光远、吴江、于浩成、李洪林、郭罗基、王若望等人冲决网罗、振聋发聩的文章。理论部、文艺部被批评为“只反‘左’,不反右”,分管副总编辑王若水也嫌忌。老钱主张:报社内部对有关问题的认识很不一致,甚至某些重要事实的认定不一致;对前任们任期内发生的尚有争议的重要问题,不宜匆匆忙忙去做结论。这两个部的班子只能在正常的人事更替范围内逐步调整。老钱到任不久,应王若水的要求谈过一次话。若水并未对自己的免职提出什么申诉,希望留在人民日报离休,不愿意调到商务印书馆去。钱李仁表示:对于像个人在何处离休这样的事,尊重个人意愿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后来上边查明,王若水与“西单墙”有联系等怀疑已经否定,老钱请把这个结果存到调查王若水的材料档案里。接着,上边同意王若水在人民日报离休,明确是副部级。从这以后,王若水一直作为离休干部待在人民日报。

整个报社的处境也从颠簸走向稳定。1986年重新发表邓小平论述政治体制改革的“八一八讲话”,郑重推荐万里关于决策科学化、民主化的建议,报道中宣部副部长滕藤讲话报纸登什么不登什么应当由报社自己决定”,组织商品经济时代如何搞思想工作的“蛇口风波”讨论,批评京郊顺义搞“规模经营”侵犯农民权益,在风口浪尖上配合领导人关于“历史潮流,人心所向,我们只能因势利导”的决断……在七十年代末和整个八十年代,人民日报与中央党校是思想解放的前沿阵地。人民日报前赴后继,坚持改革宣传,对于维系当时的全国局面具有重要意义。

过来人都记得19886月15日,钱李仁主办了人民日报创刊40周年庆典,一个简朴而热烈的大会。健在的历届社领导和80多位在人民日报工作了40年的老编辑、老记者、老职工,与全社职工欢聚一堂。到场的有第一任总编辑、社长张磐石,1949年曾任社长、后来长期代表中央领导人民日报工作的胡乔木,1957年后直至“文革”前担任总编辑的吴冷西,粉碎“四人帮”后受中央委派到人民日报主持领导工作的迟浩田将军。特别是“文革”中被“四人帮”诬为“一股邪气、一股力量的代表人物”,粉碎“四人帮”后任总编辑、社长的胡绩伟同志,回顾了自己在人民日报工作三十多年的坎坷经历,希望把人民日报办得更好。胡绩伟在发言中还提到副总编辑王若水替自己“受过”。与会者深切怀念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的范长江、邓拓,对应邀到会的邓拓夫人丁一岚报以经久不息的掌声。

在四十年报庆时,报告文学作家乔迈写道:一个全民族鼎力奋举的时代,北京金台西路那座令人神往的大院,人民日报,你年富力强,血气方刚,上接庙堂之高,下连江湖之远,举足而轻重见,动辄而天下知,愿你珍重前行,不负众望,大勇大智,力为前驱……”期待之殷,令人动容。

                        

           (2月2日钱李仁在万寿路家中阅读报社编委会的慰问信,钱亚飞摄)

两场舆论监督座谈会

陆超祺作为记者和副总编辑,两次参加或组织过关于舆论监督的体制内座谈会,说来也是有趣的经历。

1957年底、1958年初,人民日报报道石景山发电厂取消国企不合理的福利待遇,同时批评电力工业部和北京电业管理局对这样的改进无动于衷,引发有关部门不适。于是,有了一场批评者和被批评者面对面交流的座谈会。前电力工业部部长刘澜波说:人民日报对电力工业部的批评是适时的,对工作是有帮助的。电力工业部对石景山发电厂的改革确实有支持不够之处,没有及时地加以总结和组织有关企业来学习。中共北京市委第二书记刘仁谨慎地解释说:职工生活福利问题比较复杂,只应当在群众觉悟提高的基础上,对那些引起职工内部不团结的生活福利待遇进行合理的调整。调整的时候须慎重。

时任人民日报总编辑吴冷西和工交部副主任聂眉初、记者陆超祺在会上说明了发表这篇新闻的经过,就采编过程中没有向有关单位认真核对事实,有一部分和事实有出入,思想片面等缺点作了自我批评。(1958年2月24日人民日报)

围绕一篇批评报道,媒体和当事方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加以讨论,诚恳反思,反映当时的政治气氛还比较宽松,党报可以有所作为

1987年12月23日,人民日报再次召开座谈会,邀请部分具有监督职能的单位负责人,讨论如何更好地发挥舆论监督的作用。已是人民日报副总编辑的陆超祺主持座谈会。

全国人大常委会副秘书长王厚德提出:舆论监督是推进国家民主政治建设的重要环节。搞好舆论监督,会促进党纪、政纪、法纪的监督。我们人大及其常委会按照宪法赋予的职权行使法律监督和工作监督时,需要舆论方面的配合。

中纪委研究室副主任李刚锋谈到:通过登报,一方面可以引起被批评者的重视,另一方面也可以引起党组织的重视。抓住群众反映最强烈的少数干部中存在的问题。批评要有下文,事情怎么处理,怎么纠正了,有关单位要有答复。群众从中就可看到党风好转的希望。

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长祝铭山的主张比较谨慎:涉及审判问题,报道要尽量使事实准确无误,见报要注意诉讼程序。

经陆超祺审定的“编者按”写道:监督的形式有多种:有群众监督,有专门机构监督,有舆论监督。舆论监督要充分发挥作用,离不开其他具有监督职能部门的支持。

当时党的十三大提出,增加对政务和党务活动的报道,“重大情况让人民知道,重大问题经人民讨论”。借着党代会的春风,体制内具有清醒认知的部门和同志携起手来,推动政治进步,其情其景令人悠然神往

“可以,可以,更可以”

    “文革”结束后,党内尊重和保护基层民众的创造,奋力扩大体制的弹性和张力。例如,季音写下《“可以”与“不可以”之争——江浙采访札记》(1980年12月24日人民日报):关于农业生产责任制的几种形式,文件提法是两个“可以”,一个“也可以”。而江浙农村一些基层干部和社员说是“可以,可以,更可以”。有些领导干部则实际上主张“可以,可以,不可以”。有人担心农民的做法“背离了正确方向”,上级对基层的做法内心同情,但不敢公开支持。幸亏,在党的三中全会以后,许多农村基层干部和社员,腰硬了,胆壮了,他们口头上作了“检讨”,行动上寸步不让。

季音注意到,经过了近两年的争论之后,“可以”与“不可以”的问题,已经在实践的基础上统一起来了。与江苏同志交谈时,他们都说实行专业承包、联产计酬的责任制,不但“可以”,而且“必须”。

季音曾在人民日报组织广东农民陈志雄承包鱼塘的讨论,突破了雇工超过8人就是“剥削”的经典桎梏。而那些抵制包产到户的人,季音没扣上保守或“左”的帽子。他写道:在实际工作中,在某些问题上认识不一致,是难免的,也是正常的。解放思想,统一认识,是一个实践的过程。真正确立了实践是检验真理唯一标准的思想,虚心地诚实地对待千百万群众的实践,敢于否定经过实践检验证明是错了的东西,我们的思想和工作就能不断地前进。这就是这次争论给我们的启示。

在改革艰难推进阶段,人民日报彰显了主流媒体的包容和大气,平和中自有一种厚重的力量,扎扎实实推动社会的改良体制的与时俱进。

                     

                   (季音百岁生日这天,在北京家中接受《新华日报》记者刘春采访,许林摄)

大院旧人的温暖相依

小年夜,近20位八十年代报社同仁相约春节团拜。这个民间团拜活动,自1991至今,已经延续了34年,新冠疫情期间一度改为快递送吉方。席间很多人跟我一样,先在人民日报九号楼读研究生,然后进报社做记者,这份报纸联结了我们的学业、事业,还有人生中的诸多甘苦和荣辱。一家媒体能给予一介书生如此丰厚的职业附加值,乃至人生馈赠,这大概只能是发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事情。

这期间,我们送别了老领导胡绩伟、秦川、李庄、谭文瑞、范荣康、王若水、保育钧,还有八十年代策划系列评论《不能再吃大锅饭》的老记者林晰等人。他们从席间走入了历史,当年的嬉笑怒骂依稀还在眼前。让大家欣慰的是,八十年代的副总编辑余焕椿和教科文部副主任蒋涵箴特地从燕达养老院赶回北京,老两口精神矍铄。余焕椿1978年以全国政协委员身份慷慨陈词,率先提出为1976年清明节事件平反,13年后在海外版总编辑任上结束了人民日报的工作使命,后转入四川省委宣传部,最后在《经济日报》退休。他调侃说:我在人民日报工作了27个年头,在《经济日报》只工作了不足4年,《经济日报》却要为我养老。

                         

          (右起:余焕椿、蒋涵箴、罗荣兴,许林摄)

老记者卢小飞忆起:1983年后在农村部季音主任麾下受教多年;1987年2月,与副总编陆超祺路边偶遇,遂受命二次进藏筹建西藏记者站;1988年4月,在拉萨迎来参加记者站揭牌仪式的钱李仁社长,在雪域高原奔走三日。三位都是如父亲一般的恩师,回忆往事每每热泪沾襟。

文艺部老记者向兵还记得,1988年与同事邹大毅、毛磊到云南参加民族纪行采访。钱李仁社长出差昆明时,从省委办公厅知道本报记者组正在省内唯一不通公路,需要徒步翻雪山进去的少数民族乡——独龙族乡采访,特地从省委打来电话表示慰问。在大峡谷接到社领导的电话,向兵至今仍感温暖。

摄影组老记者许林出示了一张19845月9日拍摄的报社夜班照片,人民日报编委委员、科教部主任兼三版主编保育钧(左),夜班审阅主持三版工作的罗荣兴送来的稿件。

                

保育钧是我的研究生导师,罗荣兴是我进科教部做记者时的恩师。两位老师当时一头乌发,正是如火纯青的黄金岁月。

还有参加餐叙的刘允洲,进报社先在农村部,1985年由季音主任提议当副主任,第二年提第一副主任1987年随钱李仁出访东欧,回来不久到总编室当第一副主任;而农村部、总编室,都由陆超祺分管。大刘说:三位百岁老领导对我都有知遇之恩,没齿不忘。总编室是非之地,在某个敏感时刻,陆超祺让年轻同志回去,说自己年龄大了,可以负责。刘允洲原本不值班,主动上班处理当晚新闻,坚持到最后。

还有人民日报旗下《市场报》负责人张宝林等,均属钱李仁主政期间业务领军人物,是办好这份报纸的不二人选。可惜造化弄人,他们在年富力强之时几乎同时离开人民日报。如今老罗身形瘦削,大刘平和通达,宝林吟弄古风诗词、把玩书法,席间相遇,那团心火历经几十年从未熄灭。

当年风风火火的驻藏记者卢小飞,七届二次人代会时采访班禅的记者见面会,与国内政治部同事整理出近8000字的实录。罗荣兴看完稿子,沉思片刻提炼出6个小标题。小飞说有灵魂出窍之感,所以始终记得此事,席间亲吻老罗,表达了过来人对当年报社才子的敬重。老罗曾对我说:你们不要为我惋惜,在一个不适应的环境工作,我会抑郁的。

      

    (前左起:罗荣兴、卢小飞、余焕椿,后左起:祝华新、谢文梅,许林摄)

张宝林和文艺部老记者高宁夫妇,还有海外版老记者杨良化一道发起这个团拜活动。可惜杨良化2022年岁末疫情防控转段期离世,今年良化夫人谢文梅参加餐叙老记者孟晓云说:在你身上能看到良化的影子,我隐隐感到良化也参加了这次不能缺席的聚会。

                   

        (左起:谢文梅、刘允洲、卢小飞、张宝林)

参加餐叙和远程团拜的本报老同志,为三老献词祝寿,由张宝林、高宁制作了三本精美的贺岁折页。我请许林老师装帧把关,精选三老新闻作品/新闻活动报道,印制一本小册子《国士之言,道德文章》。老钱的儿子亚飞说:老爷子看了又得睡不着觉了。老钱的孙子钱越献诗,礼敬爷爷“铁笔铜书未曾停,博学雅识自留名。激流勇退非闲弃,铭心自律乃刚毅。而今惟愿身安康,白寿路前坦荡荡。”坐在沙发上的老钱,目光经常停留在孙子的诗句中。

80年代末进入报社工作的李泓冰,于钱李仁99岁寿辰之际,在新民晚报撰文忆及,有次因为对本报有篇引发争议的评论不甚理解,傍晚,路过老钱办公室,门虚掩着,传来央视新闻联播的声音,正播着那篇评论,便忍不住敲门,听到“请进”,初出茅庐的她便走进去直抒胸臆。老钱听完,不响。把目光转向电视机,说:一起看看新闻吧!

他退休后,有次来上海,李泓冰向他提起此事,他笑,我能和你们小孩子说什么呢?

世事沧桑,什么都不用再说。今年团拜,李泓冰吟道:最敬师长照肝胆,更期桃李傲风霜。一鹤冲天九万里,今宵且醉三百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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