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林:聆听邓子恢的教诲
我原在晋冀鲁豫解放区人民日报社工作,全国解放后不久调到新华社华北总分社工作。1954年秋,华北局和新华社华北总分社撤销,我又回人民日报社,分配在农村组工作。因工作关系,此后我曾在中央农村工作部驻过一段时间,同邓老(子恢)以及农村工作部的同志有过接触。虽然只有短短几个月,但却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记。
担任联络员 常驻农工部
1955年初,人民日报社总编辑邓拓同志和中央农村工作部部长邓子恢同志协商,派我去万寿路,常驻中央农村工作部当“联络员”,及时了解农工部掌握的全国农村情况和中央领导农村工作的精神,明确报纸的宣传思想,为报纸组织撰写一些稿件。
在常驻中央农村工作部期间,我和部里同志一起,参加大小会议,看有关文件,一起研究合作化运动中的新情况、新问题。农工部的二处是专管互助合作的,二处的正副处长李友九和霍泛同志,都是我在太行区党委工作时的老领导和顶头上司。我就在二处一起工作,人们都叫我“驻部记者”。实际上我不像记者,采访很少,参加研究工作较多。我曾约部里的史林琪、霍泛等同志为报纸写文章,我自己也写些小评论。每周回报社汇报都带回一两篇、报纸多次把这些短文,加花边发表。
1955年上半年,正值合作化运动发展的关键时期,也是贯彻执行党的过渡时期总路线的重要阶段。虽然过渡时期总路线明确规定要用15年或者更多一些时间完成农村社会主义改造,但在一种盲目的社会主义热情影响下,农村已经出现了急躁冒进倾向。我到中央农村工作部正值贯彻执行“停、缩、发”方针。在邓老的具体领导下,中央农村工作部经常研究如何纠正和防止急躁冒进倾向,巩固已办好的互助组和初级社。当时针对下边的问题,我组织和撰写了短文《不要拔苗助长》、《强迫命令一定把事情办坏》、《不许给农民乱扣帽子》、《损害中农利益对贫农也是不利的》等,主要内容都是反“左”的。当时的农村宣传,思想明确,针对性强,这同邓老和中央农村工作部的正确指导是分不开的。
从实际出发 关心农民利益
我在太行根据地时,经常在农村跑。但全国解放以后,对农村的新情况,我并不熟悉。特别是对于如何组织互助合作,引导农民走社会主义道路更是陌生。在邓老的具体领导下,我受到不少启发和教育。体会较深的有两点:
一、从小农经济的生产现状出发
一切从实际出发,这是一条马克思主义的唯物主义思想路线。经过这些年的实践,我越来越体会到从哪里出发,这可不是个小问题。在党领导人民前进中,它决定着事业的成败;在个人的革命生实际出发的人,并不一定处境就顺利。这种状况常常令人慨叹,令人遗憾!
中央农村工作部是1953年初成立的,当时毛主席交给的主要任务是把4亿多农民组织起来。同年秋,党中央提出的过渡时期的总路线,也要求在国家工业化的支援下实现农业的社会主义改造。这是一个十分复杂艰巨的任务。在邓老直接领导下的中央农村工作部,当时就肩负着这一艰巨的历史使命。农村工作部成立不久,邓老接受中央委托起草了《关于春耕生产给各级党委的指示》;不久,又由当时任秘书长的杜润生同志代《人民日报》起草一篇社论《领导农业生产的关键所在》。中央的指示、《人民日报》的社论加上中央《关于农业生产互助合作的决议》,三者合编为一本小册子,毛主席把它命名为《当前农村工作指南》,印发全国,用以指导农村工作。社论强调生产压倒一切,一切要从小农经济的现状出发,反对主观主义和命令主义。
事隔一年多,1955年初我到中央农村工作部才了解到,这个《指南》,在各地农村工作中确实起了“指南针”的作用。当时在中央农村工作部的大小会议上,在指导各地互助合作的工作中,始终贯穿着这种从实际出发的指导思想和实事求是的精神,针对小农经济的现状,确定具体的方针、政策。当年春,区别不同情况,对全国互助合作的进程,确定了“停、缩、发”的方针。这个方针,经中央批准后,在全国贯彻实施。
这一时期,我们不断听到杜润生同志传达邓老的具体意见和指示:引导农民走社会主义道路,一定要坚持自愿互利原则;一定要根据群众的觉悟水平和干部的领导经验,由低到高,循序渐进,不能急于求成。邓老批评一些同志,只图社会主义光荣称号,轻视互助组和初级社,总想一步登天,过急过快地把半社会主义的合作社人为地转为高级社,这种想法是不现实的,有害的。可惜,邓老这种从实际出发的想法和说法,终于顶不住一股更强大的压力,不到一年全国就全面实现了高级合作化,不少农民是一夜之间“一步登天”,遗留下许多后患。
二、一定要正确对待农民
邓老长期从事农民运动,对农民有深刻的理解。他不止一次说,农民是劳动者又是私有者,这是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出发点。对劳动者不能采取过去剥削者对他们的办法。也不能采取我们对待博剥削者的办法。不能强迫他们办他们还不愿办的事情,也不能损害他们的切身利益。合作化一定要坚持自愿互利,要学会领导农民的艺术。要懂得是农民自己运动,而不是我们再运动群众,不能超越农民的觉悟水平。基于这种指导思想,中央农村工作部的经常研究农民入社后的多种矛盾,研究多种生产责任制和分配办法。
邓老的考虑很切实具体。他指出,农业社生产队、组,不仅要包工,而且可包产,他倡导“三包一奖”(包工、包产、包财务,超产奖励),可以实行队包片,户包块,大活集体干,小活分散干。还概括出“统一经营,分散管理,明确分工,个人负责”等一系列经营管理的好办法。他领导下的中央农村工作部,做了大量扎实细致的工作。
驻中央农村工作部的几个月,我感受较强的当然不只这两点,邓老的思想作风和品格,也常常给人们以无形的感染。当时邓老和杜润生同志同住在万寿路大院西边一排小平房,我虽不常见邓老,但和杜润生同志接触还是较多的。当时,他们显然是经常研究一些问题,然后通过杜润生同志传达给我们。他们的思想、观点和方法,常常引人去思考一些问题,这和在新华社时那种“消息总汇”的工作大不相同。在这里,我对党的领导、群众观点有一些基本体会,对于此后接踵而来的“反右派”、“大跃进”、“反右倾”,都有了些自己的看法。每当我从实际出发去观察思考一些问题的时候,总被指责为右,后竟被批为“一贯右”。我常为此而迷惘和苦恼:是我右了,还是别人“左”了?我总觉得自己“右”得并不错。
风云突变 高潮来临
1955年8月初,一个周末我照例回报社汇报。突然传达了一个文件,是中央下发报社而不是我从万寿路带回的。内容是毛主席批判邓老“右倾”,像“小脚女人”东摇西摆在那里走路。一时大家瞠目结舌,不知所措。本来一直在按中央指示宣传整社,宣传暂停发展、全力巩固,宣传反冒进和反“左”的,怎么突然180度的大转弯,一下子又要反右了呢?星期一我回到中央农村工作部,部里谁也说不上是怎么回事。有人悄悄告诉我才知道,前不久,邓老找毛主席反映合作社发展问题,两人争执了半夜,现在农村工作的部署全变了!
还有件事我记得很清楚,就是当时我正写一篇短文,题目是《如此“自愿”》,评述某地发展合作社,场院摆两张桌子,村干部宣布,愿入社就到东边桌报名,不愿入就到西边。又说,东边联着北京,西边通着台湾。本来许多农民还在犹豫不定,这样一说,呼啦一下都到东边去了。一夜之间,本是单干的农民,全都入社了。我本以为抓住了好题目,听过传达后,只好悄悄放起来了。不久,报社领导就对我说:“回来吧!”不言自明,不能再去“联络”那个“右倾”部了!
我虽然不再常驻万寿路中央农村工作部了,但以后我还常去看看。1955年八九月间,农村工作部二处的同志正忙着搜集各地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典型材料,说毛主席要亲自编一本书,叫《怎样办农业生产合作社》。二处的同志和廖鲁言、田家英同志从上千篇材料中选了100多篇送给毛主席。经毛主席亲自修改,并在一些文章前边加了按语,写了序言。当时,印了几百本样本,送给参加党的七届六中全会的同志每人一本。后又重新选编,改名为《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
这一时期,各地不断向中央报告发展高级合作社的数字,检查“右倾”思想。毛主席说“高潮”快要到来,果真就出现了“高潮”。1956年3月,全国90%以上的农户人社,而且不少是“一步登天”,年底就基本实现高级化了!……
这是我在党内生活中遇到的第一次突变。我迷惑不解:“从小农经济的现状出发”,“稳步前进”,“不要超越现实条件”……难道邓老这些话错了么?真不明白!可有人说,还是毛主席英明,咱就没看出“高潮”要来了。可我却总是怀疑,农民入社真的就那么自愿么?于是,头脑里不时出现农民入社“两张桌子”那样的场景。其他地方,虽然没摆桌子,也有类似的压力,农民是拥护共产党的,可那明明是一种政治压力。这样在压力下一哄而起,也叫自愿么?老实说:在此之前我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是十分崇敬的,从延安到太行,到进入北京,我对毛主席英明领导,从未有过半点怀疑。可这一次,怎么搞的,到底谁是真理?虔诚之心开始有些动摇了!
不久,听说在党的七届六中全会上,邓老、杜润生同志作了检讨。他们的错误由“右倾”升级为“右倾机会主义”。又过几年,邓老被批评为“刮单干风”,中央农村工作部也被撤销了。
看来,姓“社”、姓“资”这个魔杖,并非近几年才出现,50年代早已有之。魔杖所到之处,农村人心惶惶,农民遭受的磨难,实在难以尽述。农民按邓老的教导实行包工包产,也被当作“资本主义”,而大力讨伐。1956、1959、1962年,农民三次起来要求实行生产责任制、“包产到户”,都被当作“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硬把人家给“打退”了!
三次“进攻”,以1962年为最烈。这里我还有段个人的经历:
1962年,我任《人民日报》“群众工作部”(即读者来信部)的副主任。当时,正是社会上所谓“单干风”“翻案风”劲吹之时,大批来信涌进编辑部。《人民日报》的“群工部”就是社会政治动向的“晴雨表”。当时这些来信的主要内容是:农村要求包产到户,城市的多要求给右派平反。阅读这些来信,使我激动不已。我就把要求“包产到户”编了个“专辑”,编了一大本,并加了个“编者按”。第一篇是浙江嵊县一个干部叫陈新宇写的,他本来是县委排下去纠正“单干风”的,可他却被农民说服了,感动了,来信为农民呼吁,坚决支持包产到户。我也是受了感动,才编出这本《读者来信》的。没想到“文革”中竟成了我的一大罪状,几次批斗,说我是刘少奇、邓子恢的徒子徒孙,是“三自一包”、“四大自由”的吹鼓手。当然少不了检讨,但我内心并不服。
近半个世纪过去了,在邓老领导下的中央农村工作部,做了大量细致的工作,经历史的检验,愈益证明是正确的。就在邓老受到“小脚女人”这种不公正的批评后,他仍能心胸坦荡,正确对待,念念不忘“高潮”中涌入合作社的农民。他主持编写《论农村人民内部矛盾和正确处理矛盾的方针、办法》等小册子,以期对合作社的状况有所改善。想到这些,人们对邓老的思想,不禁肃然起敬!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过去被当做“单干风”而一再批判的包产到户,如风起云涌,席卷全国。从家庭联产承包制的普及,到统分结合双层经营的发展中,人们仍然可以找到邓老思想的闪光点。
历史是曲折的,但历史的规律是不可抗拒的。是非功过,后人自有评说。忆起邓老,联想起刘子久同志怀念邓老的一首七律,谨录其后半段:
三自一包有创见,具体立场勇探求。
稳步前进脚不小,遗憾生前志未酬。
据了解,这些诗句有些已在民间流传。对邓老,人民早已有了公正的评价。我在想,如果真有另一个世界,面对今天的农民,邓老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1993年6月24日)
(文章来源:《回忆邓子恢》,人民出版社1996年7月版。原题为:数月教诲 终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