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宝祥:不忘日寇侵华罪行——记本人的亲历
今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八十周年,也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八十周年。
不忘历史,不忘日寇侵华的历史,中国人和日本人都不忘这段历史,才能正确观察和判断现实世界,才能真正建立中日的友好关系。
日寇侵华这段历史,距今已经八九十年,健在的身历者已经不多。本人今年已经九十多岁,童年和少年时期,也正是日寇侵华时期,身受其害,亲眼目睹不少日寇侵华罪行。这些,记载在我的回忆录里。现将回忆录里这些内容发出,供大家分享。
沈宝祥
2025年8月14日
之一:劫难中的家
本人出生于1932年,日本侵略者到我家乡是1939年。那年,我七岁,已经能记事。
我们居住的小村庄,叫沈家塘,靠近奔牛镇。奔牛镇,是从上海到南京的沪宁铁路线上的一个镇,在常州市西十多公里,地图上可以找到。
我七岁开始上学,就在村前约一华里的红庙头小学。学校规模很小,只有一个班,一个老师。我们就坐在泥塑菩萨前上课。
我们这里在沪宁铁路北面,距离铁路很近,只有约一公里。好像是深秋时候,有一天下午(《奔牛镇志》记载,是1939年11月30日),突然听到轰隆一声巨响。大家跑到外面看,有人大声喊:飞机!飞机!我看到飞机在上空盘旋,原来是日本人的飞机来炸奔牛火车站。同学们都很惊恐,随即收拾书包回家,从此就不再上学了。
日本侵略者很快就到了奔牛。
大家慌慌张张地逃难。我们兄弟姐妹跟随爸爸妈妈逃难。往哪里逃?往北边我舅舅家跑。我印象很深的是,那是在晚上,天是黑的,但不断看到远处的火光,那是日本鬼子烧老百姓的房子,还不时听到枪声,一片恐怖气氛。我们只顾走路,不敢说话。那时,我妹妹才三岁(实际两岁多),爸爸妈妈抱着她一路走,深一脚,浅一脚,很累。大家就怕她哭闹,但她很懂事,很乖,一声不吭,也不知道晚上什么时候,总算到了舅舅家。
后来,母亲告诉我们,村上有人来报信,祖母被日本人打死了。我母亲叫了几个人,回去摸黑匆促安葬了我祖母。
母亲将她亲眼所见、亲自操办安葬祖母的情况,给我讲过多次。
我们走后,祖母不愿离开这个家,她坚持一人在家守护(我爷爷已经不在了)。她将大门关上,上了门闩。日本兵进村后,敲门无人应,就抱了柴草堆在门前,点火烧。大门是木制的,很快就烧着了。我祖母就在里面用盆接水浇,日本兵看到里面有人,就向里面开枪。我祖母中了三枪。一枪打在耳朵上,一枪打在胳膊上,一枪打在胸口。我母亲回去看到,祖母躺在后屋的一块木板上,手里还拿着一块毛巾,大概是擦身上的血用的。我可怜的祖母,就这样死在日本兵的枪口下,倒在血泊中。这就是血海深仇!
怎么安葬祖母?正好村前老卜元(大家都这样称呼这位老人)家有一口现成的棺木,我母亲就借来匆匆安放祖母,找人帮忙,连夜草草安葬了。我母亲说,当时非常害怕。那恐怖的气氛,在今天也是可以想像的。这事虽已经过去了八十多年,但当我击键记载此事时,我的心在颤抖,对日寇的愤恨,对祖母的思念,就一起涌上心头,难以平静!
奔牛火车站,早已停止客运,但车站建筑还在。当年,驻守这里的日本兵,经常到各村去侵害中国人
那时,我们家里西侧的一垛墙是用土坯砌的,墙上留有三个弹痕,三个弹痕靠得很近。这三个弹痕就是日本侵略者留下的罪证。我们家一直保留着,过了好多年,直到解放后因为改造房子才去掉,但那三个弹痕却深深地刻的在我的脑海里,不可能忘却。
后来,日本人又烧了我们家的房子,把我们家后面我们和大伯母的住房彻底烧光。我记得,我们回来后,父亲带着我们从灰烬中企图寻找一些有用的东西,结果是,只找到了被烧得变了形的铜烛台之类的东西。我们只得在院外后面东边的一间房住下。我弟弟焕祥就是在那间房子里降生的。最西边还有一间,二伯母住下。
现在,无锡和武进的地方志编写者已经搞清楚,1939年11月,日本侵略者占领上海后,分三路向南京进攻。11月27日,日军由无锡分两路进犯武进,29日,武进县城陷落。30日,日军占领奔牛镇,烧、杀、抢,无恶不作,仅房屋就被毁1742间。12月13日,日本侵略军攻占南京,进行惨绝人寰的大屠杀。我们的遭难,我祖母的被杀害,实际就是南京大屠杀的前奏。
1972年,日本首相田中角荣来访,对于日本侵华的罪行,只说了一句:给你们“添了麻烦”。日本的侵华,造成我们国破人亡,灾难深重,日本首相却只说了“添了麻烦”四个字,如此轻描淡写!当时我看了这个新闻报道,非常气愤!
之二:铁蹄下的童年和少年生活
人们常讲幸福的童年。我的童年生活也有幸福,但总的说是苦难多于幸福。印象最深的,还是与日本鬼子有关的事,有的事已模模糊糊,有的事则记得很清楚。
杀人放火,是日本鬼子初来时的情况。以后,我们那里成为沦陷区,表面上是汪精卫伪政权统治,实际上是日本侵略者的统治,大家统称“日伪”。
我们村是一个十二户的小村庄,离奔牛镇很近,驻在奔牛火车站的日本鬼子,过一段时间就要到村里来骚扰,为害百姓。
日本鬼子进村后,首先是搞东西吃,抓鸡杀鸡,杀猪。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一伙日本鬼子在我们的邻居家做饭吃(他们家的房子比较高大),我亲眼看着一伙日本鬼子将他们家的一只猪剥了皮,煮了吃。大人们都躲开了,我们小孩则好奇地去观看,远远地看着。这一伙日本鬼子吃完后,已是下午三四点钟,他们就走了。
有一次,日本鬼子带了锯子来了。进村后,挑长得比较直的树,锯下,还要老百姓给他们运到他们的驻地,不知是干什么用的。
有一次,我在邱庄姐姐家,突然听说日本鬼子来了,大家跑的跑,躲的躲,特别是怕日本鬼子抓“花姑娘”,就是奸污妇女。我躲在姐姐家阁楼上,很害怕,听到几声枪响,更是惊恐。过了一段时间,说日本鬼子走了,大家才松了一口气。我到同村姨母家看到,日本鬼子到他们家,把东西翻得乱七八糟。
许多人都看过电影《平原游击队》。其中一个镜头是,一位农村老汉给日本鬼子看守铁路,手提一面铜锣,一边敲打,一边喊着,平安无事罗!实际是护送八路军过铁路。那情景,我很熟悉,因为我也有类似的经历。
日本侵略者为了运输线的安全,采取了一些办法。他们在铁路两侧距铁路约一百来米远的地方,强制中国老百姓给他们挖了一条约二米宽、二米多深的沟,大家叫做壕沟。在壕沟里侧,构筑了一道电网。除此之外,还要老百姓给他看护铁路,每家一天,轮着转。老百姓就让老人和小孩去应付。我那时十一二岁,也去过几次。所谓看护铁路,就是在离铁路不远处盖一简陋的小瓦屋,面积约四五平方米,门向铁路敞开着,实际上是无门无窗,屋里什么东西也没有,有人放了一些稻草,是垫着坐的,看护的人就呆在里面,但要注意,看到巡逻的鬼子兵从铁路上经过时,要站在小屋门口,以示有人在看护。我早晨吃了点东西,带一点干粮,在那里呆到傍晚,一天差使就算完成,便回家。去时和回时都要到炮楼里办交接手续。交接手续是怎么办的,已记不大清楚了,好像是取一块小牌子,傍晚离开时,将小牌子交给日本鬼子。沪宁铁路从奔牛穿过孟河,河上架了铁路桥,在桥两端,各有一个炮楼,河南边的炮楼看上去是三层,北边的炮楼很矮,只有一层。我们看护铁路的地方就在南炮楼以东约一里处。我几次进出炮楼。看到那炮楼里其实很简单,中间放一张方桌,桌子周围放四个长条凳子,显然都是从中国老百姓家劫掠来的。上面两层是什么样,我没有上去过,不知道。我第一次进炮楼就碰到一件有趣的事。我进去时,一个日本鬼子兵正抱着枪躺在长条凳上,见我进去,他要起来,一不小心,他就摔下去了。我看了心里好笑,但脸上不作任何反映,若无其事,办完手续就走。我看电影《平原游击队》,就立即想到小时候干这差使的情况。
这是沪宁线经过奔牛孟河的桥,日本侵略者在桥两端各造一个碉堡。桥南的碉堡有三层,已拆除了。桥北的这个碉堡还在,这是日本侵略者的罪证,已经作为文物保存
铁路两侧本来是很好的农田,日本侵略者筑了电网后,就不准老百姓耕种了,土地抛荒后,长了很好的青草,这正是牛最爱吃的。老百姓就去放牛(我们那里很多人家都养牛),日本人也允许。大概在我十二岁的那一年,我放了一年的牛。我每天在天还不大亮的时候就起来,牵了牛到相当远的地方去放,因为附近地方的青草都吃光了。下午就常常到铁路旁的电网内去放牛。当然不是我一个人,还有同伴。那里的草长得好,牛埋头吃草,也不用人管,我们就玩,有时到铁路上去走钢轨,有时将耳朵贴在钢轨上听远处的火车声,现在看来,很危险,但那时不懂这些。到傍晚时,牛已吃得饱饱的了,我们就坐在牛背上,舒舒坦坦、悠闲自在地回家。每天出去放牛,要走不少路。我同许多农村人一样,穿草鞋。那草鞋穿在脚上,很轻便,踩泥路走草地都行。后来,我也学会了打草鞋。一双草鞋穿得不行了,就自己再打一双。下雨天,也要放牛,就穿上蓑衣,戴上斗笠。
每天这样放牛,一直没有发生什么事。但是,有一天傍晚,当我们正牵着牛从铁路旁回家时,铁路上突然走来几个日本鬼子兵,哇里哇啦,也不知他讲的什么。我们几个小孩,最大的一个有十五六岁。日本兵走到那个大孩子身边,说了几句,伸手就打了他几个耳光,我们又怕又恨,但都不敢吭声。日本鬼子兵走了以后,我们才闷头回家,饱含愤恨,一路上,大家一句话都不说。
那时候,通向奔牛镇的主要道口,都有日本鬼子兵把守。从我们家去奔牛镇,有两条道,但都要过我们家旁的那条孟河。一条是我们家正南面,经过一座石桥,叫虹桥。过虹桥,是去奔牛镇的主要通道。这是一座拱形大石桥,比较大也相当高,因为桥下要过船,桥面约有三米多宽。为便于把守,日本侵略者用碗口粗的木头做了一个架子,上面缠了带刺的铁丝,将桥面挡去了一大半,中国老百姓只能从一个小口子经过。口子旁边站了一个荷枪实弹的日本鬼子兵,虎视耽耽地看着来往行人,还要检查人们随身携带的东西。开始几年,中国人经过时必须向日本鬼子兵低头鞠躬。后来,铁路边拉了电网,这一条路就不通了,老百姓去奔牛镇只好绕道走另一条路。
到奔牛镇去的另一条道,就是从那座大铁路桥下经过。在电网口靠近河边的地方开了一个小口子,情况与前面讲的差不多。我偶而也去奔牛镇。有一件事印象特深。有一天上午比较早的时候,我在那口子不太远处,看见一个船户,一条小船停靠在岸边,一个中年妇女抱着一个小孩,用岸边临时支起的铁锅做饭。一个日本鬼子兵走来,叽里咕噜地不知说的是什么,伸手就打那个妇女的耳光,那个妇女只好忍气吞声。路边许多行人也都看着,敢怒而不敢言。中国人就这样受日本侵略者的欺凌和侮辱。
日本鬼子兵下乡时,随身带着一张很大的地图,密密麻麻的。有一次,我和几个小孩看了他们的地图,很详细,我们的沈家塘村,村庄四面的路,河沟和桥,都画得清清楚楚,拿了这张地图,可以畅行而不迷路。那时,到处都有大胡子仁丹广告,听大人说,那是日本人做的标记,不知是不是真的。但我看到的地图有力地证明,日本侵略者的情报确是做得很细的。
日本侵略者为了维护他们在沦陷区的统治,给中国每个成年的老百姓颁发一种证明身份的证件,叫做“良民证”。有了这种证件,就是所谓良民。检查时如果没有这个证,就认为是坏人。开始时,到奔牛镇去经过那关口时,也要检查良民证。良民证上有本人的相片。为了颁发良民证,每个大人都要拍照。有一天,到村上来给大家照相,也不知是谁安排的。我们都去看热闹。只见一个三角架上放着一个像木箱似的东西,那就是照相机,机上还盖着一块厚厚的黑布。照相的人坐在凳子上,看着照相机,给人照相的那个人一头钻在黑布里。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照相机,第一次看到照相,很新鲜,记忆也很深。
日本侵略者为了笼络人心,有时还给大家放电影。我和一些人一起去看过一次。那是一个晚上,地点就在奔牛火车站,没有银幕,影像就照在一个仓库的灰铁皮墙壁上,放的是是黑白电影,好像还是无声的。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电影,所以印象也很深。记得有一个镜头,是穿着黑皮鞋的两只脚,那大大的黑皮鞋,十分醒目,我至今还记得。
照相、看电影,这是侵略者带来的一种文明。但这是伴随着中国人民的巨大灾难而来的文明。文明本身就很不文明。
日本侵略者也帮助中国人“救灾”。我讲一个亲历蝗灾的真实故事。
大约是1944年夏天,我已是小学四年级学生。学校在我们村东约三里路的地方,我们三个小伙伴一起上学,中午都回家吃饭。一天中午,放学回家,走出校门不远,就看见天空中闪闪发光的东西,一大片,越来越多,直到遮天蔽日。有人说,这是蝗虫。蝗虫的翅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忽儿,蝗虫就落地了,庄稼地里密密麻麻的。那蝗虫一下地就吃庄稼。我们在路上看到,有的农民已在地头摆了香案,虔诚地在叩头求菩萨保佑,头刚叩完,庄稼也被蝗虫吃完了。蝗虫很快就飞走了,大家也以为没有事了。过了一段时间,突然看到地里有许多黑色的小虫在爬,也是密密麻麻的。大家很快知道,这是蝗虫下的子(虫卵)生出的小蝗虫。小蝗虫长得很快,食量也越来越大。草地里,庄稼地里,到处是一片一片的小蝗虫。那正是水稻拔节生长的时候,水稻叶上爬满了小蝗虫,稻叶很快就被吃掉了。老百姓心急如燎。这时,汪伪政府采取的救灾措施是,叫大家捕捉小蝗虫,交给他们,二斤蝗虫给一小匣火柴。日本人也采取这种办法,但日本人是交一斤蝗虫就给一匣火柴。这样,老百姓就都到日本人那里去交蝗虫了。我也下地捉蝗虫,也到日本人那里去交过蝗虫。这又是日本侵略者笼络人心的一种办法。
日本侵略者于1939年11月底到我们家乡,从此我们家乡就成为沦陷区。我们度过了整整六年铁蹄下的生活。我也从一个幼童成长为一个少年。
在日本侵略者统治下,我们家附近无学可上,耽误了我们这些孩子们的学习。我一直失学在家,中间在我大哥办的私塾读过一段,但不是读四书五经,是读的国语课本。
到1943年底,我父亲打听到,在我们村东面约三里路的地方,有一个村庄叫黄巷,那里有一所黄巷中心小学。父亲决定送我到黄巷小学上学。农民不懂得学年制,按老习惯在农历过年后上学。
1944年春,我才进入黄巷中心小学上学。那年我十三岁,插入三年级下学期。
由于日寇的侵略,农村无学可上,我只上了三年半小学(中学也只上了四年)。
记得有一天(那应该是1945年的8月15日),我爸爸从奔牛镇回来,高兴地对我们说,日本人无条件件投降了!我们恨透了日本鬼子,听到日本人无条件件投降的消息,特别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