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鉴

赵树凯:政策研究的历史教训(上)

发布时间:2025-09-03 13:26 作者:赵树凯 浏览:97次

当代中国农民的命运被“政策”所塑造,“政策研究”被许多人视为经国之盛事。这里的“历史教训”,并非相对“成功”而言的“失败”,而是历史提供的“课程”(Lessons),或者说启发思考。

一,农村政策史“悲欣交集”

听农民说政策史,有1950年代分到土地的欣喜,也有1980年代重建家庭经营的欣喜,但是,也有很多眼泪,有大跃进,有公社化,有大饥荒,还有文革。历史实在一言难尽,可谓“悲欣交集”。

建政七十余年,就农村经济体制而言,前期是人民公社,随后是重建家庭经营。公社之前是合作化,合作化的设定方向是集体化,合作化堪称公社化预备期。人民公社制度的失败,不仅是集体经济体制本身的失败,而且从根本上颠覆了关于社会主义的既有理解。

如果追溯文件,早在194311月,毛泽东在延安的重要讲话《组织起来》,就提出分散的个体生产要逐渐集体化,“将来发展为苏联式的被称为集体农庄的那种合作社。”[i]。建政前夕,19493月,在中共七届二中全会的报告中,毛泽东明确提出:“分散的、个体的农业经济和手工业经济,是可能和必须谨慎地、逐步地而又积极地引导它们向着现代化和集体化的方向发展。”[ii]土地改革完成以后,本来准备搞十五年到二十年过渡时期,但是,1955年夏季合作化步伐突然加快,三年完成了合作化,又三年则是大跃进和公社化,随后发生三年大饥荒。本想实现“大跃进”,但未料想造成大饥荒,被迫体制调整,又回到了高级社形态,虽然还称“人民公社”,但此公社已非彼公社。调整中,有些地方“得寸进尺”,搞起了包产到户,高层认为这触碰了社会主义底线,是复辟资本主义,给予断然打击。

由包产到户问题生发出无比宏大的政治问题——“社会主义是一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在社会主义历史阶段中,还存在着阶级、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存在着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斗争,存在着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性。要认识这种斗争的长期性和复杂性,要提高警惕。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这成为“党在社会主义阶段的基本路线”,概括为“以阶级斗争为纲”。这条“路线”率先在农村开始执行,对于农民的“基本路线教育”(有时又称“社会主义教育”),持续数十年。农村率先开始文革,比全国早两年。文革从农村开始,改革也从农村开始。人民公社维持近三十年,终于难以为继,被农民所推翻,复归于家庭经营。曾经响彻神州的“基本路线”也烟消云散。

1950年代中期和1960年代初期,毛泽东先后亲自主持起草了“全国农业发展纲要”、“人民公社条例”等政策规划,不仅有具体的生产指标,也有生活指标(如提出在10年内消灭苍蝇、蚊子、老鼠、麻雀),更有宏大的制度设计,把“人民公社条例”作为农村“小宪法”,要管很长时期。但是,真实生活的演变,使得种种设想规制沦为烟云。在1970年代和1980年代乃至以后,努力仍在继续,如农民所讥讽,“纸上画画,墙上挂挂”,枉费了若许笔墨纸张。有一种力量充满自信,以为可以规划掌控农民生活,由近及远,三五十年,上百年,甚或更长。但是,历史并不留情面:应对现实已是捉襟见肘,把控将来更显自不量力。

七十年时间并不算长,但农村政策的历史画面足够光怪陆离,甚至翻天覆地。农民中有好事者,既感叹眼花缭乱,更有疑窦丛生:与其土地分给农民后又迅速收归集体,那么,当初直接搞集体化如何?同样,搞了若干年集体化,又回到家庭经营,当初集体化又何苦?家庭经营重新确立,不论土地所有性质如何,说明集体化已然失败。

所谓农村改革成功,核心标志是重建家庭经营,为市场经济奠定了基础,开辟了道路。但是,通观改革以来,并非所有政策努力都值得称道,有过关斩将,也有败走麦城。四十余年间,中央文件若干,政策要求若干,效果如何,历史省察似乎无人顾及。以绩效而论,政策条文大致可分三类:第一类,发生了作用,且效果积极;第二类,发生了作用,但效果消极;第三类,没有作用,仅成一纸空文。这中间有许多历史的课程值得温习反省。

二,政策研究与“理论”

任何政策研究,都无法摆脱理论影响,或自觉不自觉应用理论,但是,政策研究不应当拘泥于理论,不论这理论何其宏大、何其高屋建瓴。农村政策史告诫我们,政策研究最怕理论至上。如果按照理论来设计政策,照葫芦画瓢,则贻害无穷。人民公社就是起源于一种宏大理论,曰“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金桥”。俗话说,“生活之树常青,而理论是灰色的”,也同样适用于政策研究。必须摆脱理论对政策研究的束缚,才能使得“政策之树”常青。

政策研究尤其不能被所谓理论权威所主导,这是政策史的历史警告。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政策研究被某些理论权威所把持。陈伯达、张春桥之流,当时可谓名动天下,成为全党公认的理论家。陈伯达关于人民公社的理论,张春桥关于“对资产阶级实行全面专政”的理论,听起来那么高瞻远瞩,那么气贯长虹,那些年里,不仅党内干部要学习,普通农民也要学习,成为不容置疑的政策指南。陈永贵主导的大寨经验,取消自留地、实行政治工分、关闭自由市场,就是秉持了“全面专政”理论。在个人关系层面,当时同为国务院副总理,张春桥对陈永贵相当不屑,多有不睦,但是,在基本政策主张上,在对农民实行专政上,二者可谓声气相求。

1980年代农村改革,是政策研究突破理论束缚的成功案例。回朔改革年代跌宕起伏的政策争执,就主流进程而言,基本上摆脱了理论家主导,或者说,改革推进的过程,就是突破理论束缚的过程。期间,也不时出现一些理论权威依据经典理论提出政策主张,如反对包产到户、私人雇工等,认为不符合社会主义理论,不应该被政策所允许。这些理论家的说辞,引经据典,头头是道,称得上“理直气壮”,以至于改革者难以应辩。但是,得益于那个年代的政治空间宽阔,政策竞争环境宽松,农民能够自主选择,改革得以成长。否则,如果这些理论家占据了政策主导,农民创新将被窒息,改革局面将不复存在。改革经验证明,理论并没有那么重要,更不能用理论来裁剪现实。

改革早期,杜润生主持政策研究和文件起草,也颇多引经据典和理论阐述,后期,杜润生的理论爱好越来越淡漠。晚年,他退出政策研究一线,系统反思改革经历,不再把某种理论、主义信奉为政策制定指南。杜润生多次说:“我没有自己的什么主义,有主义也是经验主义”。他还说:“听说邓小平1987年就说过,只要国民经济搞上去了,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人民满意了,叫什么主义都可以”。[iii]

[i] 黄道霞编:《建国以来农业合作化史料汇编》中共党史出版社19923月第一版,第5页。

[ii] 黄道霞编:《建国以来农业合作化史料汇编》中共党史出版社19923月第一版,第18页。

[iii] 杜润生著:《杜润生文集》(下册),山西出版集团20087月第一版,第1464页。

(未完待续)

来源:当代农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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