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与开放

赵树凯:“包产到户”需要理论清理

发布时间:2025-11-03 15:17 作者:赵树凯 浏览:22次

“包产到户”[1]为核心的农村改革,虽然政策上取得了压倒性胜利,但“人民公社”深根未除。包产到户问题需要继续进行理论清理,理论研究应该彻底。

对包产到户问题进行理论清理,意义重大,关系到能否把党中央关于农村改革根本经验的总结精神贯彻到底,不清算,则尊重农民创造和选择的思想路线无法真正确立。不确立尊重农民的根本思想,则改革无法持续推进,改革无法进行到底,不仅不能推进,而且还会发生逆转。

实际上,围绕包产到户这个基本政策问题,当时高层内部和社会上都曾出现政治清算的呼声,但是并未展开。

随着1982年中央1号文件发布,关于包产到户的政策争执宣告结束。这里所谓“争执结束”,是指包产到户不再存在政策制约,可由农民自主选择。而此前,则多有政治打压、理论指责和政策否定。1978年末十一届三中全会文件,曾明确规定“不许包产到户”,1980年秋75号文件仍然认定包产到户属于“资本主义”性质,但为解决温饱而有条件的允许局部地区实行。1983年中央1号文件肯定为“我国农民的伟大创造,是马克思主义农业合作化理论在我国实践中的新发展。”随后进一步将改革根本经验总结为尊重农民的创造和选择。

显然,关于包产到户的政策纷争,结果是清楚的,胜负也是分明的。那么,如何认识这场争执,或者说,如何判断这场争执的性质?这个问题,当时被刻意回避,现在仍未解决。

在政策转型过程中,关于包产到户争执的性质,最早是副总理万里挑破话题,提出了根本性论断。但是,高层并无回应,更未形成共识,全社会上也未展开讨论。万里直到晚年还在坚持自己的看法。

1981718日,万里用一整天时间,听取农业系统十几位部长的下乡汇报,集中讨论包产到户问题。汇报会将结束时,万里说:“这三年多来,实质上是改革与反改革的斗争,是农业上大的拨乱反正。问题还未完全结束,斗争是比较激烈的”。进入1990年代,万里仍然这样表达。

这次汇报会前,311日,在国家农委党组会上,万里说:“至今还有一些同志,思想上不通,对成绩不同意,只讲“主义”,不赞成农民自主权。这是左的思想没有转变的表现。”万里还曾尖锐地批评有的部长:“农民吃不饱饭,不见你们说个啥话,现在农民搞了包产到户,吃饱了饭,你们却指责农民破坏了‘社会主义’。那是你自己的‘社会主义’,不是农民要的‘社会主义’!”万里强硬地要求农口各部从部长到一般干部深入到农村去,“看看农民在做什么、想什么”,“不能坐在大楼里对农民指手画脚”。由此,引发了持续两个月的农口干部大下乡。

正如万里所说,包产到户显然是“改革与反 改革”的斗争。允许农民包产到户,还是反对农民包产到户,允许农民自主选择生产经营形式,还是不允许农民自主选择生产经营方式,冲突的制度目标很清楚,冲突的政策路线也很清晰,可谓泾渭分明。政策主张背后的理念分歧也很清楚,争论焦点是:农民是在搞资本主义,还是搞社会主义?什么经营方式才是社会主义?结果也很清楚,农民用行动做出了回答,包产到户取得了无可争议的胜利。后来,中央文件概括为“中国农民伟大创造”,“马克思主义合作化理论在中国实践的新发展”。这是高层对于这场历史性政策大变革的政治定位。如果依据这样的政治定位,把反对“中国农民的伟大创造”定义为“反对改革”,显然并不过分。由此可见,万里所说“改革与反改革”的论断是成立的。

对于万里的说法,总书记胡耀邦在根本上是认同的,但回应中表述有所不同。胡耀邦的表态是:万里说的“道理是对的”,但是“现在最好不要这样提”。 显然,胡耀邦的表态,是考虑了高层复杂的政治情势。

198294日,胡耀邦找几位宣传理论部门负责人谈话,谈到农村家庭承包制时,胡耀邦说:“万里同志在这个问题上是有功的,他提出‘这是一场原则问题的大争论’。我说你说的这个道理是对的,但是现在最好不要这样提。这件事不要着急,不要像毛主席批‘小脚女人’那样搞。左的东西,搞了几十年啦,有些人思想上不容易通。这次转弯比过去好。三中全会开始还说‘不许分田单干,不许包产到户’。以后一步步放开生产责任制,去年秋天才全部放开。”

胡耀邦在这次谈话中,还举了北京郊区玉泉山公社的例子,说:“玉泉山走回头路,取消了小组责任制,去年西红柿亩产8000斤,今年不到5000斤。我批了个条子给北京市委。可见,直到今年上半年,还有少数地方不通。但对那些思想不通的同志,我没有批评”。胡耀邦解释了为什么没有批评那些思想不通的人,甚至也没有批评在改革中走回头路的地方。他说:“三年完成这次历史上的‘大革命’(农业生产经营管理上的大革命),虽然慢了点,但没有伤人。如果用另外一种办法,就可能挑起一场党内争论。我对外国人谈话从来没有说过‘大革命’。”

胡耀邦用“大革命”来描述这种变化,实质上论证了万里的说法。胡耀邦煞费苦心,用了温和而中性的表达。他还说:“我在去年才想出了‘方兴未艾’这个说法。我相信,这次十二大一开,再经过11月的人大,中央农业政策的正确,就可以使大家信服了。”显然,胡耀邦着眼于整合全党,为避免出现“党内斗争”和政治动荡,容忍对改革的保留迟疑态度,甚至容忍一些人反对。这营造了宽松的政治环境。从这个过程中,可以看到政治妥协的发生机制和社会效应。

不论当时,还是后来,很多人都对当时的妥协处理给以高度评价。但是,从历史的长期角度看,这种妥协处理也遗留了问题。这就是:政策纠纷中的理论是非没有论辩清楚,遗留了一笔政治糊涂账。这成为改革继续推进的障碍。

杜润生一直身处政策冲突旋涡,他晚年这样表述高层的处理:“中央本着一条原则,处理人的问题,即对包产到户的态度,只当认识问题对待;认识是可以变化的,不能因认识问题搞无情打击。所以改革中没有因为不同意改革而处理干部。调离原地的领导人并不因此影响使用,到另一个岗位还会干得很好。其中有的后来还成了国家领导人,如杨易辰担任了最高人民检察院检察长,王恩茂担任全国政协副主席。同样,在地县一级大体也如此”。(《杜润生自述》,人民出版社20058月第一版第131页)。杨易辰是时任黑龙江省委第一书记,王恩茂是吉林省委第一书记,都曾明确而坚定地反对包产到户,但都获得了提拔。在地县一级,山东烟台地委书记路升云在1982年中央一号文件发布半年后仍然坚持反对农民搞包产到户,直到他被提拔为副省级领导,换了地委书记,烟台地区才开始实行家庭联产承包。杜润生所说安徽“也有短暂反复”,是指万里离开安徽后的省委第一书记张劲夫反对包产到户,造成了安徽农业的损失。张劲夫离皖回京担任国家经委主任、国务委员。

应该说,进入1983年,中央对家庭联产承包制是有结论的,即:是中国农民的伟大创造,是马克思主义合作化理论在中国实践的新发展。但是,对于这场冲突中的不同意见双方,特别是对于抵制打击包产到户的人物,并没有正式的说法或结论。从高层结果来看,虽然支持者受到了褒扬,但是反对者没有受到批评。这被概括为“认识过程有先后之别,政策立场无对错之分”,双方谁都没有得罪。一些坚持改革者获得提拔重用,一些反对改革者也获得提拔重用。反对者不仅没有被处理,而且也没有检讨,不仅当时没有,而且后来也没有。

后来,一些包产到户反对者显然有所反思,但这些所谓“反思”,大都是为当初的行为辩解辩护。这是一种妥协结局:坚持改革者有功,反对者有理。进而成为这样的僵局:支持改革者虽然有功,但是“无理”;反对者虽然无功,但是“有理”。有理自然也就无错,也就无需检讨。直到现在,有些反对者仍然理直气壮,坚持认为“集体化”才是社会主义大方向,“家庭经营”不是社会主义大方向。问题在于,凭什么说“集体化”才是大方向?发生过的“集体化”已经被历史所淘汰,不仅在中国被淘汰,而且在世界范围内被淘汰。离开民众的根本权利和现实要求,大谈“集体化”,这种“理”其实是一种 “歪理”。

对于坚持人民公社制度、反对包产到户的人来说,需要面对的问题是:作为包产到户反对者,当然可以坚持所谓“集体化”信念,坚持拥护人民公社制度,但是,没有权力强迫农民按照你的“集体化”信念去生活,没有权力强迫农民进入人民公社牢笼之中。拥护人民公社者,可以自己组织“人民公社”并在其中生活。或者说,坚持人民公社者纵然有“理”,也无权强迫农民按照你的“理”去生活。当然,如果“集体化”能够把农民吸引进来,农民自觉自愿地加入,而不是强迫农民加入,那是皆大欢喜的事情。总之,任何组织或个人,试图按照自己的理想信念,去规划设计农民的生活并强迫农民顺从,都是非正义的。

政治需要妥协,特别是暂时的妥协,但是,如果根本原则的妥协,甚至长久的妥协,则贻害无穷。就农村改革而言,因为没有彻底的理论清理,反对力量只是在特定情况下偃旗息鼓,一有时机则卷土重来。

                     (20259月)

[1]本文“包产到户”是农业家庭承包经营制简称,并非“包产到户、包干到户”之一种。

 

推荐 推荐0



  • 京ICP备2025138069号  
  • 京公网安备11010202009933  EMAIL:hybsl@126.com
版权所有:胡耀邦史料信息网  免责声明
关注公众号